其实,想写父亲的念头已不是一两日的事了,可迟迟没有写出来,主要因为自己一直比较慵懒,觉得要写的太多,更不知从何写起。每次总是写着写着又半途而废。做出写下来的决心,是花了较长一段时间的。
父亲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一生与土地为伴,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伟大事业可供赞美,更没有什么英雄状举值得讴歌。他所能给予我的记忆,只是作为一个最普通的父亲最平凡的小事。
父亲是70年代的高中生,但最终却一生务农,这与当时的历史原因是分不开的。但另外一个原因却更为重要,那就是尽孝。爷爷是一个残疾人,做起活来难免不便,奶奶身体也不太好,曾祖母九十高龄,所有家庭重担压到了当时不足20岁的父亲一人身上。他必须一边学习,一边干活,还要一边照顾老人。而当时有一个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规矩,听父亲说,也就是高中毕业后需到农村锻炼两年,然后再由相关部门推荐读大学。当然,锻炼只能针对城里的知青,而对于父亲来说,锻炼是无论如何也谈不上的,城里的知青可以边锻炼边学习,可父亲却怎么也抽不出时间学习了。
两年过后,国家恢复高考,亿万知青心潮澎湃。但父亲并没有太多喜悦,毕竟两年未看书了,所学知识忘却了一大半,更何况,就算自己考上一个什么学校,家庭怎么办。带着很大的心理负担,父亲最终以三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
父亲没有怨愤,重新回家挑起重担。当时公社的中学听说父亲回来后,把他叫到了学校授课。翌年九月,父亲担任了该校的代校长。
可上了三个月的课后,奶奶病了,父亲终于以家庭脱不了身而放弃了教书生涯。从今天来看,也许父亲当时的选择是一种失误,但父亲不后悔。他常说,人,做事总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回到家后两个月,奶奶去世,这给了父亲巨大的的精神打击。可父亲明白,自己绝不能倒下,他一边要照顾九十高龄的为祖母,一边要照顾行动不便的爷爷,生活显得更加艰难了。直到28岁那年才和母亲结了婚。
以后几年,母亲相继生下我们几兄妹,为了能让我们生活过得更好,父亲更是拼命干活。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就没有停下来休息过,总是忙完外面忙里面,就像一个陀螺,一刻不停的转着。尽管如此,家里的生活仍然没有太大改变,每年总会有一段青黄不接的日子,整天只能以红苕、苞谷、洋芋充当主粮。直到今天,我看见苞谷、红苕都还感到恶心。可当时我们年纪小,不懂事,总是哭着嚷着要吃大米饭,这时父亲常常会变魔术似的从家里端出一小碗大米,为我几兄妹煮上一顿大米饭。
90年代初,我们几兄妹都相继上了学,父亲的担子就更重了,可他从来没有怨天尤人,只是默默沉受着这一切。
在家乡人眼里,父亲是善良的,善良得近乎懦弱。我家大伯是一个嗜酒如命的人,每次喝完酒后总会与寨上的人大吵一架,可唯一没有与父亲吵过,每次当他喝完酒后向父亲发起挑衅时,父亲总会默默走开。他说:“和他一般见识有什么意思嘛,简直对自己是一种侮辱,就算我怕他吧!”因此,大家总认为父亲善良的相当于怕事了。
可我明白,父亲并不懦弱,并不怕事。相反,面对真正的坏人坏事时,他是勇敢的。
我读初二那年的暑假,我大舅妈的兄弟李刚(化名)喊着一二十人忽然来到我家对父亲说,我家后山祖坟前的一棵大柏树,已被我那在当地医院工作的保爷卖给了他。父亲当时一听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在我们那里,大多数人家祖坟前都有一排叫做风水树的较大的柏树,而这些柏树一般都存在权属不清问题,要么是两家或更多家的共有财产,要么树是我家的,但却长在别人家的地上。而李刚正是瞅准了这一点,如果他看中了某棵树,知道是哪两家或哪几家的话,他就会先跑到其中一家说,你哪里哪里的风水树已经被另外一家的某某以多少多少的钱卖给了我,你看我们这么熟,我不想让你吃亏,干脆你出面卖,我多给你一点钱。如果此人相信了他的话,他就得手了,如果不着他的道,他就说反正是另外的人家卖的,你去找卖的人,让他们扯内皮,他趁机把树砍走。但如果其中有一家坚决不卖或是有人到场阻止的话,他就会仗着人多势众明目张胆的抢劫。父亲知道李刚玩的这种把戏,也知道李刚不是一个什么好东西,但没想到他居然就欺负到自己头上来了,再怎么说也还是亲戚呀,真就六亲不认了。为了稳住李刚,也为了戳穿他的把戏,父亲对他说,你先别忙砍树,你说是小孩的保爷把树卖了,我去喊他来对一下证,如果他说卖了,你砍我二话不说,直接找他就行了,你看如何?
李刚一听,当即表态,我喊了这么多人来,耽搁不起,你去喊人,我们砍树,反正是他卖了。父亲说,树还是不忙砍,等我把人喊来问清楚了再砍不迟。李刚说,也行,你半个小时之内把人喊来。父亲皱了一下说,这里只走到他那里就要半个小时,你要我飞吗?李刚吼道,我不管,半个小时之内不来,我就砍树。说完,带着一帮人来到树前。
当父亲把保爷喊来时,一伙人已经把树砍了一半。父亲生气了,喝道,你们这是叫抢,是要犯法的。众人一听,都停止了砍树。李刚见父亲喝住众人,又看见保爷也来了,就知道自己的把戏已被戳穿,于是又想硬来,就对众人喊道,不管他,给我砍。可众人都与父亲相熟,有几人也还有点亲戚关系。都在那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李刚见众人不行动,自己上前准备砍树。这时,八十岁的爷爷忽然来到树前,一把抱住大树,说,你要砍树,就先把我砍了。李刚见是爷爷,也不敢对一个老人怎么样。于是把气一股脑儿发在了父亲身上。他抽出随身携带的一根所谓电棒,冲上前来就朝父亲打来,被父亲闪身躲过。李刚又随手拿来一把斧子,挥舞着朝父亲扑来,又被父亲握住了斧柄。两人开始争夺斧子,这时,李刚朝众人大喊,你们快来帮忙啊!父亲一声大吼,今天你们谁敢来帮忙,我就先杀了谁。众人都被镇住,只在那里静观其变。李刚乃好吃懒做之徒,他哪里是整日里干着苦活的父亲的对手。最后,斧子被父亲夺了下来,随手就给了他两斧。当时,十四岁的我在远远的观望,见状也迅速赶到那里,上前对父亲说,杀死他。父亲一把推开我,喝道,走开,你想犯法呀!随后,父亲到乡派出所报了案。
李刚被众人扶回了家,他又指使寨上的一伙人到我家把猪和牛哄抢了去。当派出所组织人员赶到他家准备实施抓捕时,还被他唆使村里的群众手持凶器对派出所人员进行围攻。因人员力量悬殊,乡工作人员只得放弃抓捕,退了回来。可当时乡里的政法委书记却在围攻过程中失了踪。这事后来惊动了县里,最后县里又组织了县中队、县公安局的警力对其实施抓捕。但最终李刚不知从何处提前得到消息逃跑了。
当父亲知道李刚又一次逃跑后,他说,一定不能让他逍遥法外,一定要将他绳之于法。
于是,在我初三快毕业那年,父亲为了我们几兄妹读书,也为了找寻李刚,去了广东打工。
当年,我考上了一所中专学校,父亲非常高兴 。可面对将近三千元的书学费,父亲发愁了,他来到广东还不到三个月,一个月的工资就算一分钱不用也还不到三千元呀!父亲最终还是东拼西借凑足了我的书学费。
后来,父亲每月既要给我寄生活费,又要扶持家中弟妹读书,还要贴补家用,而他每月生活费却用不到五十元。因此,父亲再也没有时间,更没有钱四处追寻李刚了,他只能托人四处打听,有消息通知他一声就是了。
我中专毕业那年,李刚最终在县城与人打架斗殴中被人一拳打死。
当我把李刚死去的消息告诉父亲后,父亲沉默了很久,说,这也许就是报应吧,现在总算是少了一样顾虑了。然后父亲转过身来对我说,现在就是你的前途最令我担心了。
我知道,这确实是父亲的心病,读了三年书,家中早已债台高筑。可现在学校毕业不包分配,我刚毕业也就失业了,不得不来到广东。可自己没有一技之长,根本就无法找到合适的工作,整日只能四处乱窜,寻找机会。几个月下来,工作没找到,反而凭添了几笔债务,这怎能不叫父亲担心呢?最后,我不得不放弃打工回到了老家。
一年后,我在县里组织的一次就业考试中走上了工作岗位,这总算让父亲放了心。当我把自己考上的消息告诉他时,父亲显然很激动。他只是一个劲的说,好,好,我总算放心了,现在有了工作,就要好好干,俗话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现在没有什么君不君的了,你拿的是老百姓的工资,就要多为老百姓办事。要对得起你拿的工资。我说,爹,你回来吧,现在我们不用你操心了,也该让我们孝敬孝敬你了。他说,再干一年吧,我把那点债务还清就回来。我说,回来吧,那点债务让我们还吧。他停了一会,说,一年,一年就回来。最终父亲没有让我们替他还债。一年后才回到了离开整整五年的家。
当我从单位回到家时,已是下午三点了。父亲正在劈柴,看见我回来,父亲显得很激动,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说,回来了,听说你要回来,你天早上就把你的饭煮好了,没想到现在才到,饿了吧,走,进屋去,饭还是热的。说完,转身朝屋里走去。我忽然发现,父亲已明显苍老了,走路已经开始蹒跚,眼角已刻满了深深的皱纹,两鬓的头发已也过早的花白了。可父亲还不到50岁呀!
第二天,当我准备回单位上班时,父亲又抖抖地从口袋里摸出200块钱,塞到我手里,我坚决不要,可父亲说,拿去吧,我知道你们年轻人,不够用,我也只有这点能耐了。我默默地接过父亲的钱,飞也似的向前跑去。我不敢停留,我怕我再也忍不住早在眼眶内打转的泪水。
本文已被编辑[恋尘叶子]于2007-7-20 12:58:22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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