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
一九四五年春天里的母亲一身戎装,她神情忧郁地站在我父亲身后,秋水汪汪的目光里珠泪莹莹。那时候我母亲刚刚过完她的二十二岁生日,过完了二十二岁生日的新四军战士韩云,入伍还不到一年,就突然被组织上找去谈话,要她嫁给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段亚飞首长。我父亲那时候是母亲所在团的团参谋长,火爆的脾气和他的作战勇敢一样出名。照片上的母亲当天晚上就要成为我父亲的洞房新娘,我母亲说整整一个上午,她都一个人躲在供给科女兵的宿舍里心事重重。我母亲心乱如麻坐卧不宁,对于说来就来的婚姻生活,她说她的心情像院子里树上的风一样飘摇不定。忧伤雾一样笼罩心头,母亲说她被勤务兵“请”出去照像时,心里面七上八下的难受得要命,她说那时候她真想狠狠地哭上一场。当照相机的快门喀嚓一声落下来时,我母亲听见她的身体里面,有个声音绝望地喊叫起来:怎么会是这样?然后眼泪便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我母亲美丽的脸上滚滚而下……
许多年后在我家院子里飘荡着的阳光下面,面对这张婚前合影,我曾饶有兴趣地向父亲探问。我父亲那时候已经是老态龙钟,他漠然注视照片,混沌的目光里居然没有掠过一丝温情。由此我更加确信这张照片它和人类伟大的爱情无关,你看,我母亲含怨带怒的都泪光闪烁了,可是我的父亲呢?我父亲大模大样端坐在老乡家一张漆黑的椅子上,镜片后面躲着的小眼睛里闪闪发亮。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我父亲紧绷着的一张瘦脸上蓄满笑意,他幸福而又傲慢,像是刚刚打完了一场胜仗。说实在的,在有限的记忆中我一直觉得我的父亲母亲之间没有爱情,五十四年漫长的夫妻生涯,这张照片实际上就是父亲母亲他们全部生活的一个缩影。在五十四年没有爱情的生活中,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无疑都成了父母交合过程中的“意外”或者“偶然”。这样思考的结果令我失望。带着这种失望,我在我的生活中就拼命地寻觅并追逐爱情。我希望我的儿子或者女儿,他或她应该是我与我爱人共同努力的爱情与智慧的结晶,那样我便可以向我长大了的儿子或者女儿严肃而又自豪地说,孩子,你是因为爱情而来,希望你能用你的一颗爱心来触摸并拥抱这个世界!然而喧嚣的生活并没有让我如愿以偿,一九九九年那个春暧花开的季节里,我和我的妻子一同走进了人民法院。我们离婚了!十一年的黑日子和白日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我和我的前妻乱七八糟地“过”掉了。岁月蹉跎,我和我的前妻终于没有能够把所有的日子熬到最后,所谓坚持到底就是胜利,我和我的前妻都说那是一句屁话。离婚前那么多月白风清的夜晚,我和我的妻子同床异梦。从前我们心肺贴着心肺,如今我们脊背对着脊背。你说,这种境况让我和我的前妻如何坚持?又如何坚持得住?
红旗到底能扛多久?我问。
反正我是早就扛不动了!我的妻子比我表现得更加无奈。
离,我们只有去离!
我记得那天我和我的前妻从法院里走出来时,白花花的阳光正一无遮拦地从我们的头顶上泼将下来。我和我的前妻我们谁也没有伤感,阳光很好生活很好大地上依然鲜花盛开,在鲜花盛开的世界里,我们有什么理由可以对着爱情沮丧?又有什么理由可以对着爱情说三道四指桑骂槐?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的前妻显然比我更加深谙这个道理。我刚把自己弄得若无其事地想要和她道上一声“再见”,马路边上一个男人“嗨”了一声,我的前妻就扎煞起两只鸟翅莺歌燕舞着飞了过去。这算什么?你说这算什么?她他妈的也太不给她从前的丈夫一点面子了!这样伤人自尊的事情她也做得出来?好像生怕我不知道自己早已是绿帽协会的会员似的。我想冲过去赏她一个耳光,又怕那只公鸟窜上来咋咋唬唬地和我拼命。也罢!这世上好便是了,了便是好,我们只有善于甩掉一个旧世界,才能更加完美地构筑一个新世界!我把那只攥成了拳头的右手重新插进兜里,在裤兜里我的五指像春天的枝叶一样舒展开来。我仰起了下巴,对着白花花耀眼的阳光,我把一枚浓痰努力地射向了天空。我看见我的那枚浓痰变成了蓝色,变成了蓝色的浓痰在油亮的空气中疾疾而行。别了,我的痰!别了,我的痰一样黏糊过的蓝色爱情!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更加执着的在钢筋水泥的城市中穿行。昼伏夜出,乐此不疲,我相信我的夜晚比你们的白天更加美好。夜色温柔,我觉得只有在更深人静的夜晚里,我们才会诗意地撞上爱情。脱!我脱她脱“她”们脱,我们一起脱,我们在床上天上地下颠鸾倒凤,我们在黑暗中让性欲和爱一起飞行。夜航结束,我会在阳光下郑重其事地和许多个“她”们探讨爱情。可是人家能够给予我的,全是那种蒙娜丽莎式的不怀好意的媚笑。“她”们总是先捏捏我盛钱的口袋,然后再摸摸我疲惫的下边,最后就明眸皓齿地冲着我一个劲地媚笑。结婚?结婚做什么?“她”们说你明白了么?我说我当然明白。其实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到底明白了什么?我很痛心也很茫然,我真的不明白是这个世界愚弄了我,还是我愚弄了这个世界?
我夹起了我的两只翅膀,我躺在奔驰如飞的时间上缅怀当年。我的妻子不要我了,我的女儿不要我了,你说,我做什么?我还能做些什么?无聊的日子里我只好摆弄我的相册,在相册上追忆逝水年华成了我习惯性的一日三餐。我看见我和我从前的妻子女儿一起,在相册里使劲地朝生活微笑,那么多阳光灿烂的日子,如今它们都到哪里去了?缅怀与追忆的结果让我的心情更加不好,我把已经戒了五年的烟瘾重新捡拾了回来。我一根接一根地拼了命地抽烟,在烟雾弥漫的房间里继续盘点我的如烟往事。我黯然神伤。就在这黯然神伤的苍茫时刻,我看到了年轻时的父亲母亲。作为新四军时期父母保留下来的唯一照片,它实际上已经成了父母当年那段婚姻生活绝版的岁月留痕。多年以前我曾经坚信,父母的这张婚前合影与人类伟大的爱情无关,如今我多么希望,能够在这陈旧得发黄了的照片上找到爱情。
我一直都觉得行伍出身的我的父亲他不懂爱情。尽管一九八八年我和我的前妻恋爱时,他老人家曾神秘兮兮地跟我谈到过延安时期他们那所谓的“恋爱三部曲”,但我知道他讲的三部曲只能是想像中别人的爱的罗曼史,从根本上讲一切似乎都与我的父亲无关。一九三六年时我父亲已经二十八岁。从生理的角度上讲,我父亲那时正是一个嗷嗷待哺的饿汉子。有什么办法呢?共[chan*]党的队伍里这样的饿汉子当时大有人在。我父亲说一位营长,都三十二岁了,和一个二十三岁的文工团员恋爱。两个人眉来眼去勾勾搭搭,都嘴巴贴着嘴巴的关系了,这时候组织上却出面了。组织上批评了这个革命队伍中“胡来”的营长同志,然后就命令这位营长同志“让”。营长同志上了前线,文工团员很快就跟一位大胡子首长进了洞房。文工团员哭哭啼啼,面对那个大她二十多岁完全可以做她父亲的大胡子首长,她的心里迷惘得很。我父亲说那时候共[chan*]党的队伍里普遍都是这样,干革命把岁数干大了,把婚娶的年龄干“过”了,终身大事党不管谁管?就比如我父亲吧,三十七岁,都当了两年多的参谋长了,组织上才肯将我父亲的终身大事摆到议事日程上来。提亲说媒的过程十分简单,我母亲说那其实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父母包办”。那时候我母亲正督促民工为前方的战士赶制衣服,衣服还没做好,女兵小朱就跑进来说,快出去吧,韩云,县上的冯县长正在外面等你!我母亲那时候当兵还不到一年,一身戎装的母亲走起路来步履飘飘的还是有点不像军人。我母亲一边走一边还满腹狐疑,她说她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冯县长找她一个女兵娃子有什么事情?
冯县长和他的爱人刘松涛一起,站在老乡家那棵粗大的槐树下等候我的母亲。我母亲站在冯、刘二人一丈开外的泥地上满面桃红。两位首长那时全都摆出了和蔼可亲的慈祥面孔,他们让我母亲“坐”,我母亲看了一眼凳子,她说她哪里敢“坐”?首长同志都在那里站着,你还敢“坐”?我母亲干脆连头也不敢抬了。那天的谈话基本上就是刘松涛同志一个人讲,刘松涛同志“讲”的时候,冯县长就一直冲着我母亲头上的军帽点头。刘松涛同志开门见山,她一下子就端出了我父亲的名字。刘松涛同志问:你听说过段亚飞同志吗?我母亲点点头。刘松涛同志又问:你见过段亚飞同志吗?我母亲摇摇头。刘松涛同志说:段亚飞同志今年三十一岁,是革命多年的老同志了,又是团里的首长。这个同志历史清白,作风正派。组织上经过考察,认为你和他比较合适,不知韩云同志你的想法咋样?松涛同志的话删繁就简,语气既热情诚恳又有点盛气凌人,我母亲当时就被松涛同志的话给吓住了。她说参军以来,她还从没想过这方面的事情呢。我母亲低着头用手使劲捏军装的衣角,右脚上的粗布黑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院中的湿土拱成了一个泥坑。松涛同志有点焦急,说:你这个小韩同志,模样蛮机灵的,说起话来却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的,愿意还是不愿意,干脆利落地说出来,不要扭扭捏捏的好不好?我母亲这时就开了口了。我母亲说婚姻大事,俺想回去跟俺爹娘说上一声……温文尔雅的冯县长这时就用“话”做了一个明确的手势,他说你说什么?回去跟你爹娘说上一声?我看这个就免了吧。我们是新四军,又不是老百姓,你知道这兵荒马乱行军打仗的,白天离你家二十里,晚上可能就离你家一百里了。有的女同志离家千儿八百的,你说人家可怎么回去跟爹娘说上一声?我母亲想想人家冯县长说得也是,作为一个队伍上的公家人,大概一切都是要听从公家的安排的。我母亲这时就耷拉下脑袋不吭声了。冯、刘二位首长走后,我母亲就拼命在记忆中找寻我的父亲。作为后方供给科的一名新兵,她说她好像从来都没见过那位脾气暴躁的团参谋长。我母亲靠在老槐树上心神恍惚,她一边扳着指头,一边在心里面喃喃自语:三十一减去二十二,九岁,年纪确实是大了不少,组织上怎么就单单看上我了呢?那时候老槐树上花白如雪,成群的灰衣麻雀在浓密的枝叶间欢叫不休;两只黑衣燕子,也正忙活着在屋檐下筑垒新窝。我母亲听着鸟叫不知不觉就流下泪来,她说没想到在家里时父母包办,到了部队,组织上又要包办,父母包办还可以顶撞几句,组织包办,你还能说什么呢?你还敢说什么呢?
我正对着相册发呆,恰巧这时候母亲走了进来。公元二○○○年八月,我的父亲去世已经一年有余,没有了父亲的日子里,我母亲更愿意平静地和我呆在一起。八十一岁高龄的老母亲早已是白发苍苍。她耳聋背驼,牙齿脱落,全身上下好使唤的就只剩下了一双眼睛。这得感谢我们的眼科医院。一九九七年夏天为了服侍父亲,我母亲执意要做白内障切除手术。医生说你母亲的冠心病已经十分严重,如果手术过程中发生传导阻止,后果将不堪设想。但我母亲还是坚持着一定要做,她说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手术出了意外我自己负责。我母亲铁定了做手术的决心,无论我们怎么劝她,她都斩钉截铁地打断我们:做,一定要做!无可奈何我们将母亲送进了医院,在医院的手术台上我母亲那时候平静如水。面对死亡我母亲表现得视死如归,我们知道那都是为了我们的父亲。我母亲说她的眼睛模糊得像蒙了一块白布,看不到我的父亲,她说那还不如死了算啦。三天后医生去掉了母亲眼上的纱布,我母亲慢慢地睁眼看时,她感到那一天窗外的阳光分外猛烈。翠绿的杨树枝叶在阳光和风中哗啦哗啦的一片脆响,每片叶子都反射出明亮耀眼的光芒。我母亲喜极而泣,她说没想到真没想到,眼前的一切就像在井水中洗过的一样!从此以后我母亲每天都目光明亮地注视着我的父亲,父亲脸上的胖瘦和气色的好坏成了母亲最为关注的一件事情。母亲老了,然而沧桑岁月并没有将母亲美丽的容颜改变,尽管已经是满口的仿瓷假牙,但她老人家看上去依然是那样的雍容典雅,那样的仪态万方。我的前妻是她们单位公认的美人之一,但我的前妻说如果你妈年轻时打扮起来,那绝对是一朵娇艳的军旅之花,只可惜那时候没有穿的也不兴打扮,可惜了老太太一副姣好的模样。我母亲对我前妻的说法不以为然,她说鸟美在毛人美在心,打扮得花里胡哨地做什么?我又不去演戏!母亲的话显然有失偏颇,但她又说年轻时我们没有条件,如今老了,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还是尽量穿好一点吃好一点,也算是补补亏吧!我母亲不无忧虑地看了我那时的妻子一眼,她看见我那时的妻子身子一扭,蝴蝶一样从她忧虑的目光里飞走了。
我把相册递给母亲,我知道我的母亲对父亲一直都一往情深。认识母亲的人,谁不说她是标准的贤妻良母呢?一九九五年我父亲因为偏瘫而病卧医院,我母亲在服侍父亲的过程中表现出了超强的意志。她日夜守护在父亲身边,每天疲惫不堪的却始终都毫无怨言。我父亲后来狂躁难耐时几乎进入了疯癫状态,他怒目圆睁大呼小叫骂遍了我们全家所有的人。更多的时间里他双目紧闭大骂我的母亲,有时候他甚至还挥舞起他愤怒的拳头,要我母亲从病房里给他远远地滚回家去。有一次我父亲的拳头竟然落在了母亲脸上,我母亲哎哟一声闪过身子,说老不死的,都啥时候了你还这么厉害!看我回头不拿刀来将你的爪子剁掉!我母亲这样说完就步履蹒跚着把身体挪到了窗前。窗外阳光很好,金黄银白地跑进来照在母亲苍老的脸上,我看见我的母亲她泪流满面。泪水从母亲的脸上流下来,一颗又一颗地落在花盆里那株墨绿的含羞草上。含羞草惊异地抱紧了身体,和我一样,它不明白我的母亲是在为谁难过为谁忧伤?那时候我悲愤地意识到,母亲这辈子跟着父亲,她老人家一定是受了太多的委屈。我想我的母亲,在父亲面前,你怎么就这样百依百顺地软弱可欺呢?怒其不争,哀其不幸,我和我的亲人们都在这样评判我的母亲!
我始终以为我父亲他不爱我的母亲。记忆中我的父亲每天都是一副铁青的阴冷的面孔。别看他小鼻子小眼儿的貌不惊人,然而几十年戎马生涯练就的军人气质,使我父亲明显区别于素常的男人。这个曾经用一杆枪一口气拚倒过三个鬼子的中国军人,凭空往什么地方一站,立马就能站出一股威严的萧杀之气。父亲杀过人,这一点确凿无疑。少小时候我曾不止一次数点过父亲身上的累累枪伤,大大小小十五六块,父亲身上的这些伤疤,曾经无数次地延伸并最终成就了我要做一名军人的光荣梦想。一九八三年“严打”时,我哥哥作为公安战士曾奉命在我家乡的白河滩头,一枪掀飞了一名年轻罪犯的天灵盖。当罪犯肝脑涂地一头戳在沙坑里时,我哥哥因为恐惧与恶心不得不背过身去歇斯底里地狂呕了一通。我父亲知道后大骂他的儿子是个孬种。他说老子过徐蚌铁路时,一口气捅倒过三个鬼子,眼睛都没眨巴一下,你枪毙一个犯人就又吐又唚的像什么话?直骂得我哥哥灰头土脸羞愧难当,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能做到像父亲那样杀人不眨眼睛!战场上我的父亲自然是不怕死的英雄好汉,然而对于我的母亲,那可是他同甘共苦的结发妻子,我的父亲他怎么也可以横眉怒目地拳脚相向?一九五七年反右时,公安厅第一批戴上“帽子”的人里面就有我的父亲,母亲说我父亲那时候简直是一夜间白了英雄头。接下来二十年漫长的赋闲生涯,我母亲可以说饱尝了父亲的皮肉之苦。那时候我们憎恨我们的父亲,我们不相信父亲的拳头里面会有什么真挚的爱情。然而在一九九九年三月六日那天,我和我的亲人们却亲眼目睹了父亲母亲依依惜别时的动人情景。连续干旱了一个冬天的南阳城,在一九九九年三月六日这天上午,突然间风雷齐鸣,潇潇春雨中我父亲进入了弥留之际。我父亲在弥留之际一遍又一遍唤叫着韩云这个名字,那时候我母亲涕泪纵横。我母亲又是攥手又是捧脸的,她说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你快睁开眼来看看……回光返照时我父亲眼睛雪亮地盯着我的母亲,我们看到泪水大颗大颗地从父亲疲惫的眼眶里缓缓溢出。我父亲柔情似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的母亲,他说:多谢你了韩云,我该走了,他们在等我开会!我父亲最后的一句话词不达意,我们弄不明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的父亲他究竟还在想些什么?
我端祥着我的母亲,我觉得二○○○年的母亲比一九九九年时的母亲明显又苍老了许多。光阴似箭,岁月无敌,我知道在将来的某一天里,我的母亲也将会因年迈力衰而步父亲的后尘而去。哺育并教诲了我们众兄妹的父亲母亲,他们在辛苦辗转充满了苦难与坎坷的生涯中,究竟得到了或者是享受了什么?父亲弥留之际的奇特表现像团疑云一直在我的心头徘徊。我知道我父亲母亲他们相依为命的感情很深,但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拥有真正的爱情?
我看见我的母亲笑了。我母亲笑的时候,她的脸上居然飞上了一抹红晕。我想请我母亲谈一谈他和父亲的婚姻生活。作为他们的儿子,我希望自己能够真实地了解他们。我说妈,说说吧,从前只听你说过冯县长提亲那段,你和我爸结婚时那一节儿呢?我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不好意思的时候,我母亲总是把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上不停地搓来搓去。我知道终其一生,母亲都是一个腼腆的怕羞的女人。
说啥哩,陈谷子烂芝麻的?母亲苍老的声音浮云一样在房间里悠悠飘动。
冯、刘二位首长离开后的第三天上,我父亲突然出现在母亲身边。那时候我母亲正忙着往绳子上晾晒被装。春光正好,太阳在天上恣意妖娆,空气中温情飘荡,绿树掩映的农家院子里,燕子和麻雀们在檐下树上兴奋地鸣唱。我母亲刚要弯身拿起一只被单,这时她不经意地抬眼看到,一个男人,是位首长?正笑眯眯地朝她走来。我母亲说当时她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咯噔一下之后,她说她马上就敏感地想到了那位坏脾气的团参谋长。我母亲在心里说千万不要是这个人吧?看他又瘦又矮的那副身架,比在家里时媒人提的那个还要差一些呢。首长模样的军人已经来到了母亲跟前,我母亲在慌忙低下头去的那一瞬间,看见眼前这个男人黑瘦黑瘦的一点也不好看。母亲说那时候新四军里胖人极少,哪像现在电视里面出来的,一个个红光满面的明显的营养过剩。她说她不愿意看反映抗战的电影,一看见那些胖得肿了似的新四军,她就心烦得要命,整天东跑西颠吃不好穿不暖的,哪里来的那一身膘?我说人家那是演员演戏,又不是真的新四军战士。我母亲说演员们也真是的,一个个油头粉面的充什么新四军呢?为了艺术,掉几斤肉又有什么关系呢?说完我母亲就回到了自己房间,在房间里我母亲心辕意马情思无限,她嗯嗯呀呀地唱起戏来。母亲唱道:
跋千山涉万水艰难受尽,
秦香莲携子女来寻夫君。
……………………………
我母亲是个戏迷,她说她从小就酷爱听戏,酷爱唱戏。如果生活在太平年月,我母亲说极有可能她会成为一名戏曲演员。
就那么惊鸿一瞥,我母亲说她没有看上我的父亲。她说眼前的这个男人决不会只有三十一岁。三十一岁的男人,眼角上怎么就堆积了那么多的鱼尾纹呢?我母亲说一个人的年龄实际上是在脸上额上刻明了的,你一细看,它就藏不住了。我母亲暗暗的心中窃喜,她想这人肯定不是那位三十一岁的参谋长了。我母亲抻开被单正要将被单上绳,那人却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从我母亲手里要过了被单,只见他用力一甩,那百纳衣般的被单子便鱼网一样飘落在了绳上。陌生人转回身满面笑容,他看着我的母亲,说:韩云同志,你的工作很积极嘛!我母亲赧颜一笑,说:首长,你是——,她想这人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陌生人落落大方,他向我的母亲伸出手来:我是段亚飞,今天路过这儿,顺便和你见个面儿……我母亲那时候目瞪口呆。她望着我的父亲,想这组织上的眼睛可真是树上的两个窟窿。母亲说那时候她真想一跺脚扭过身子走开,凭什么呀,让我跟他?我母亲满面通红,她张了张嘴巴,却是啥也没有说得出来。许多年后在我老家的一片红薯地里,我母亲曾经指着酒后滋事的父亲,她说我的父亲是泡牛粪。我父亲勃然大怒。他说谁是牛粪,你说谁是牛粪?那时候你就说你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如今都过了几十年了,你还敢说我是牛粪!我母亲马上就把嘴巴给闭上了,但我父亲却还是不依不饶,他抄起一张铁锨,在磕磕绊绊的红薯地里死命追打我的母亲。如今想来,我父亲那时候一定是有一颗自卑的心在作怪。你想想看,“靠边站”前我父亲威风八面,母亲的漂亮美丽跟他的“才”大气粗相比,实在是算不了什么。然而“靠边站”后我父亲就什么也不是了。什么也不是了的父亲终日游荡在故乡贫瘠的房前屋下,正所谓虎落平地任人欺,斗败的凤凰不如鸡,长相平平没有了底气的父亲,他的心里如何能够平衡?打人打脸,揭人揭短,现在想来,我母亲那次挨揍也是她老人家自讨没趣。
参谋长伸出的右手被我母亲晾在了风里。我父亲春风满面的黑瘦脸上倏然间飘过了一朵乌云。他比较尴尬地把目光从我母亲的脸上移开了。我母亲没敢马上走掉,但她低着头又一次捏住了军装的衣角,嗫嚅的声音丝线一般细细的像夏夜间呢喃的蚊蝇。她说她刚刚入伍,现在还不想操心结婚的事情。我父亲有点不知所措,他说怎么搞的?松涛同志不是都说好了嘛!我父亲把手背向了身后,柔软的目光马上就坚硬起来。他冲着我的母亲嘿嘿一笑,然后又冲着老槐树嘿嘿一笑,我父亲就那么嘿嘿嘿嘿地一连干笑了数声。母亲说我父亲的笑像从地底下飘出来的没深没浅,凉嗖嗖的,让她感到了“冷”。后来我父亲告诉母亲,他说没想到一个新兵蛋子,竟一点也没把他这个参谋长放到眼里。我父亲心中懊恼,胸口间本来蹿跳着的黄色火苗,滋溜一声,就被我的母亲给灭掉了。但我父亲还是努力地克制并稳住了自己。他用力掸了掸腿上的灰尘,然后傲气十足地回敬了我的母亲。我父亲说没事儿没事儿,这只是组织上的意思,行与不行,我自己还要考虑考虑呢。然后我父亲就丢下我的母亲走了。我父亲头也不回,脚步轰隆轰隆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母亲心上。我母亲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她看到我父亲拔脚离去的瘦削身影,在通往村口的小路上挟雨带风。她还看到,我父亲在村口路边的大树下拍鞍上马,马蹄声声脆,蹄铁耀眼明,枣红马在四月间的黑土路上奔驰如飞,缎子一样光滑的皮毛火焰般如风中流云……
我母亲很快就挨了组织上的批评。松涛同志把我母亲从供给科的工作间里给叫了出来。她说怎么回事呀小韩同志?怎么能够这样呢?首长没有嫌你,你倒嫌起首长来了?我母亲说我哪里敢嫌弃首长,我只是觉得我和他不太合适……松涛同志说不太合适?怎么不太合适?我看你俩倒挺合适的,不就是年龄大几岁吗?年龄大几岁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老冯不是也比我大了七、八岁嘛!这件事你得听组织的,记我一句话,组织上不会坑你!松涛同志的话有点像铁板钉钉,我母亲觉得自己再说什么估计也是没用,终究是胳膊拗不过大腿,我母亲干脆把心一横,说别说了,松涛大姐,我听组织上的还不行吗?松涛同志喜笑颜开,她拍了拍我母亲的肩膀,说这就对了,小韩同志!然后就满意地转身离去,泪水却一下子模糊了母亲的眼睛……
该来的它总是要来。没过几天,冯县长就突然差人来说,让我母亲心里有个准备,战争年代,婚事一切从简,这几天一有空闲,就把事儿给办了。我母亲说这哪里是组织介绍?它简直就是命令。那时候我母亲住的地方,离她家实际上只有五十里路,区区五十里路,一马平川的半天时间就能赶到。然而没有上级批准,我母亲她哪敢擅自跑回家去?那天晚上天又下起了大雨,狂风呼呼啦啦的,将雨丝搅得乱七八糟的在院子里旋来旋去。我母亲蹲在门口,一边用铁锨往外排水,一边茫然无措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她说那时候她连深夜逃回家去的心情都有,可是队伍说走就走,万一被发现或者是掉了队,那可怎么办呢?前面的路不知是黑是白,我母亲说她思前想后的,心情就像院子里飘着的雨一样,既没头没尾又没着没落,她说她有些害怕。
雨过天晴,地上的泥巴还一坨一坨的,团部的通信员就来通知母亲,说参谋长从前线回来了。师首长已经口头批准,今天就让把婚事办了。我母亲当时就傻了眼了,脸上火烧火燎的,她说她的心里猫抓似的有一种尖锐的疼。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可是——不管怎么说,这结婚总算是一生中的大事,条件再艰苦,总不能连身新衣服也没有吧?母亲身上的军装早就洗得发白而且已经摞上了三四个补丁,床头上的那套便衣也缝缝补补的早就穿不成了。我母亲顾影自怜,心里面怨怒交加。还参谋长呢,参谋长就该这样小气这样把结婚当儿戏吗?早知这样,当时真的是不该跑出来当这个兵的。我母亲对闻讯赶来的小朱说:没规没矩的,这婚我不结了!小朱却扒着我母亲的肩膀开起了玩笑,她说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韩云,我想去,人家还不一定要我呢!后来又来了一个女兵,两个人帮我母亲抹脸梳头整衣戴帽的,母亲心里还是别别扭扭的没有转过弯来。直到父亲骑着马从团部里带人过来,我母亲还在那里闷闷的直想掉泪。
一九四五年四月十八日那天,我母亲身着灰布军装,骑在父亲那匹马上,由父亲和五六个新四军同志前护后拥着,向团部父亲住的地方走去。枣红马宽胸细腰英武潇洒,光滑油亮的皮毛红艳艳灼人眼目。如果不是上马前父亲严厉地调教一番,母亲说枣红马根本就近身不得。艳阳当空照,风吹白云飘;春光浩荡,云雀高唱,地气氤氲,小麦灌浆,空气中滚滚流淌着绿色植物们的醉人清香。黑土地又烂又黏,沾在鞋上的泥巴被我父亲他们的大脚甩来甩去的,黑鸟一样在马前马后飞窜。泥泞中的父亲春风得意,战马上的母亲愁容满面。母亲说那一天我父亲的心情似乎特别的好,一路上都谈笑风生的,还不时用燎人的目光来讨好马上的母亲。三里多的路程说到就到,母亲说没想到那么多的人都在等着瞧看热闹。村子里人欢马叫鸡飞狗跳,院里院外笑语哗哗地挤满了百姓和团里的官兵。副团长谭勋还嘻嘻哈哈地跟我父亲开起了玩笑,他说好汉无好妻,赖汉卧花枝,参谋长这次算是吃了天鹅肉了!我母亲坐在靠床的一张椅子上欲哭无泪,她心灰意冷,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面长吁短叹:
唉!她说,这就是你的命啊!
吃午饭时,师部的政委吴芝圃来了。说来那天也真凑巧,因为一个战士牺牲,家属得知死讯后,要求最后和死者见上一面,但是部队不让,最后家属就闹了起来。吴芝圃从路东秘密地赶来处理此事,顺便还带了一个照相的同志。如果不是政委同志口头批准了父亲的申请,我想我父亲他们肯定还要等上一段日子才能完婚。政委同志笑容可掬平易近人,七八个人围着一张桌子,热火朝天地“闹”成一团。菜有四碟,猪肉炖白菜、葱炒鸡蛋、油炸花生米,还有一个,母亲说她忘了。酒是高粱酒,一碗一碗的,大家全都敞开了喝。母亲说我父亲那天喝了太多太多的酒,她说不管是谁敬酒,我父亲全都痛痛快快地一饮而进。我父亲年轻时的酒量惊人。母亲说一九四六年三月过京浦路时,时任旅参谋长的张震将军因为斗酒不过,曾经用高粱酒灌醉过我的父亲。那一天我父亲两手背后被绑在了椅子上,张震同志端着盛满了高粱酒的瓷缸子,灌得我父亲脸上如水泼雨淋。都酩酊大醉了,我父亲的嘴巴里面还是魁啊六的不肯认输。我母亲生怕张震同志灌坏了我的父亲,她赶过去用手一挡,不料却将张震同志手中的瓷缸子给碰飞了。张震同志大呼段亚飞的老婆真是厉害。我母亲余怒未息,一边解我父亲手上的绳子,一边还冲着张震同志的背影喋喋不休。那一天我父亲烂醉如泥。被接回住处后,他一个人足足吃了一捆甘蔗。躺在床上的父亲那时候肚里冒火,嗓子冒烟,情急之中我母亲喊来了警卫员小何和马伕小陈,三个人一齐给我父亲劈起了甘蔗。我父亲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甘蔗,甘蔗沫子堆得都抵住下巴了,他还说太慢了,太慢了,你们劈得太慢了!然而结婚这天中午,我父亲却一点也没有喝醉,也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母亲说父亲他们喝完酒后,就脸红脖子粗地到团部开会去了,直到天黑定时,我父亲才满心欢喜的匆匆赶回。
我父亲坐在椅子上悠然自得,他望着我的母亲,心里面欢乐开怀。我母亲垂头而坐,目光里含羞带怯,她说她不敢也不想正视我的父亲。煤油灯一闪一跳地随着窗外的风儿摇曳,黯淡的光焰将我母亲优美的身影投在了灰黄的土坯墙上。我父亲站起身,用一件雨衣将窗子遮掩起来,然后我父亲微笑着向母亲走来。父亲将手搭在了母亲肩上,他说送你两件结婚的礼物吧!然后我父亲就俯下身去,从床底下拖出了一只樟木箱子。我父亲取出了一双崭新的平口布鞋和一丈二尺的深蓝布料,他说这还是侦察参谋去上海时给捎回来的。母亲说她的心里顿然间就生出了一份感动,她说没想到这个脾气暴躁的参谋长居然还是一个心细的男人!我父亲蹲下身来,说试试看,合不合脚?然后就笑眯眯地将我母亲的脚给握在了手里。试的结果,鞋小脚大,我父亲都满头大汗了,母亲的脚却还是穿不进去。最后我父亲放弃了努力,他一边去水盆里洗手,一边回头对我母亲说:实话跟你说吧,去年冬天在王家庄时我就看上你了。这双鞋我早就买了,只可惜小了一点。我母亲听得一楞,她抬起头来,在昏暗不明的煤油灯下,她想仔细地看清父亲,但她还是想不起来,她说我怎么就一点印象也没有呢?我母亲后来对父亲说:要知道你在看我,我早把锅烟子抹到脸上去了!
许多年后我母亲依然清晰记得,新婚之夜父亲让她给他洗脚时的那副情形。母亲说都要熄灯上床了,我父亲却突然用肘部碰了碰我的母亲,说:给我洗脚!我母亲抬起头吃惊地看了父亲一眼,他发现我父亲周五郑王的完全成了一副首长的模样。我母亲刚刚好起来的心情立即就坏掉了,她想这不是糟践人吗?我母亲别过头去,说:
不会!我不会给人洗脚。
参谋长的声音严厉起来:
听见没有,给我洗脚!
我母亲忽地一下站了起来,说:
你自己身上没有长手?
泪水从我母亲的眼里面夺眶而出。她想:
完了,官大压死人,我是真的进了火坑了!
我父亲这时却朗声大笑起来。他一边哗啦哗啦地给自己洗脚,一边扬起头对我母亲说:你把我们老家的规矩都给改了!结果那天晚上,我父亲死缠烂磨的硬是把我母亲的脚给洗了。一边洗,一边还自解自嘲地说有一个关于洗脚的笑话,不知我母亲想不想听?我母亲说不想,我父亲说不想也罢,等会儿到被窝里我再讲给你听。我父亲正要起身熄灯,紧急集合的号声却骤然间响了起来。警卫员在门外报告:有紧急敌情,部队要立即转移!我父亲听得一愣,但他马上又像是早已有了准备似的迅速穿上军装,一边让勤务员进来收拾东西,一边遗憾地冲我母亲笑笑,说,快把衣服穿好,我先去团部看看!
耳边尽是沉重杂沓的脚步声。我母亲骑在枣红马上,马伕小陈牵着马快速地随队奔跑。夜空里星光灿烂,两千余人巨蟒一样在灰色的原野上向东开拔。母亲说那时候形势十分混乱,既有鬼子,又有国民党地方上的红枪会伺机捣乱。一有风吹草动,队伍就得哗哗地前进或是后退,有时候还跑得非常盲目。人马轰轰的都跑了大半天了,却突然发现原来是一场虚惊,这样的情形不止一次。母亲说对新四军来说,深夜行军实在是家常便饭。具体跑多远,跑到哪儿,那时候谁的心里也没个底儿,我父亲他们也是在凭着感觉指挥部队。
大约跑了三十来里,部队在一个靠河的村子里停了下来。狗咬得厉害,老百姓因为吃不准是谁的队伍,全都胆战心惊地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为了不惊扰百姓,部队决定就在村边上休息下来。警卫员和勤务员找来找去的,总算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为我父亲找到了一个盛柴草的窝棚。窝棚里黑乎乎的又潮又闷,各种柴草的气味儿混在一起,呛得我父亲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勤务兵摸索着刚把一张虎皮褥子铺在地上,我父亲便拉着母亲走了进去。母亲说她还没有坐好,我父亲的一双手就迫不及待地揽了过来……就这样,在这脏破的窝棚里面,新婚的父亲母亲终于有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想像中我父亲那时候一定是心魂激荡,情爱之火在他脸上身上噼啪作响……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说她刚要迷迷糊糊地睡去,紧急集合的哨子就又急促地响了起来。远号近哨,说明这一次的情况更加紧急,我父亲忽地一下站了起来,他一把拉起我的母亲,说:
狗日的鬼子,不让老子睡了!
沿着河堤,部队更加隐蔽更加迅速地向北转移。星垂平野,天圆地阔,幽蓝的夜空美丽而又神秘。母亲说那时候已经是深夜子时,队伍里人困马乏,喘息声沉重如铁。夜风清爽,河水哗哗流淌;母亲骑在马上,父亲在前面拉着马缰;但听人马步声急,不闻人马语声响。我父亲牵着马埋首前行,蓦然回首时,母亲感到了父亲眼睛里的炽热光芒。黎明时分,部队终于停了下来,仍然是一个村庄。原地休息的口令刚一下过,战士们就扑扑嗵嗵地躺下了一片。我母亲依在父亲身旁,她听见我父亲的喘息声又粗又急的像河里的波浪。我父亲精疲力竭,他两手使劲地卡在腰间,大张着嘴巴和我的母亲相视而笑。天亮以后,警卫员在一棵粗大的柿树下找到了我的父亲母亲。那时候曙光初照,霞光艳如泼血般飘浮在父亲疲惫的脸上。我父亲背靠柿树坐在地上,他双手搂着我的母亲,黑瘦脸上露出了甜美而又惬意的微笑。母亲说就在这个时候,她从内心深处对我父亲产生了无限的怜爱之意,她说我父亲粗糙的外表下面,包藏着的其实是一颗肝胆相照的温柔之心。我母亲从此便心甘情愿地服侍起了我的父亲,一直到我父亲去世那天。
这就是父亲母亲浪漫的新婚之夜。一九八八年我和我的前妻结婚时,因为一张六百元的席梦思床垫,我父亲暴跳如雷。他一边愤愤地将钱摔在我的面前,一边怒不可遏地吼道:席梦思!什么席梦思?没有席梦思,你难道就不睡觉了?我跟你妈结婚那天,一晚上换了三个地方,百十里地的路程呢!我母亲说那天晚上她跟父亲基本上没有捞上说话,还是第二次在窝棚里安静下来时,我母亲仿佛突然间想起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她用手捅了捅黑暗中抽烟的父亲,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今年几岁了?我父亲说:不都告诉你了吗?三十七。我母亲说不是说三十一吗?怎么又成了三十七了?母亲说我父亲到底还是故意地欺骗了她,我父亲那时候却快意地笑了起来。他说:
不就是少说了六年吗?老夫少妻,这样我才更会疼你呢!
仗又打起来了。母亲说两天之后,我父亲就又随着队伍去了更远的前线。一直到四五年底半年多的时间过去,我父亲母亲才在父亲养伤的后方医院里再次相见。那时候我父亲母亲全都流下了激动的眼泪。两个人执手相看泪眼,一时间竟无语凝噎。病房里只剩下父母两个人时,我父亲用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他说:子弹再正一点我就见不到你了!我母亲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泪水,说: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呢?……
接下来的日子又是分别。母亲说在以后那些漫长或者短暂的分别之日里,我父亲曾经给他捎来了大量的信件。山高路远,聚散无期,我父亲只能在信纸上和母亲诉说衷肠。大概有五十多封吧?母亲说那些信没有保存下来至今她都觉得是个遗憾,可是她又说:那时候枪林弹雨的,谁想过还能活到今天呢?
母亲深情的回忆犹如暮春时节里的花谢花飞,我看到母亲苍老的容颜在房间里灿灿生辉。我从母亲手中要过相册,对着新四军时期的父亲母亲,我在心里向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我扬起手来扇了自己一个耳光,紧接着我又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我听见我赏给自己的两个耳光清脆而又响亮。揉了揉生疼的脸蛋子,我去到了院里,站在院子里我仰首天空之上。听到了吗?您,我的父亲!天空中云卷云舒,是父亲飘飞着的白发和胡须吗?
是的,我想,那一定是的!
-全文完-
▷ 进入段舒航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