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自己徘徊在一条白色的走廊里。

走廊很长，空空荡荡的，里面漂浮着来苏水刺鼻的怪味儿。风像水一样从走廊尽头的窗口涌来，我感觉我的身体摇摇晃晃的有点像船。所有的门都在关着，如果不是我们办公室的牌子还在那里挂着，我会以为我是走进了一家医院。灯光忽然间明亮起来，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名片如同蝴蝶一样向我扑来。经理、副经理、董事长、副董事长……天下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人家这些经理和董事长的。甭管什么路子、什么招数，只要你当上经理，哪怕和我们经理一样，你只是个芝麻大小的经管着五十来人的基层经理，你也照样会在你的身体里面找到一种飞翔的感觉，你也照样会在人们头上花脚蚊子似地翩翩起舞。我相信这种飞翔的感觉一定很好，否则我们经理不会大大方方把自己的老婆当成礼品送给我们局长。天大地大没有局长大，爹亲娘亲不如局长亲。一次我们经理酒醉之后，居然将自己的天机也给泄出来吐到豪华的宴席上了。

局长他娘的算鸟！我们经理说。然后我们经理笑了。我们经理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十分调皮也十分纯真。他打开了手机，语气矫情得像是一个痴心的娘们儿：局长哥呀，俺想做你那根最粗最长的鸟毛！

我们肃然起敬。我们没有想到，平日里傲慢得像个孔雀似的家伙，居然有着如此奇异的内心世界！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这样一个通权达变的人儿，他不当经理谁能当经理呢？

名片飞呀飞，同志们追呀追，我想伸出手去抓住一只，结果却抓住了一声叹息。

灯光下飘来一位年轻女郎，走廊里荡漾起百合花蓝色的清香。百合女娇颜藏羞含怨带怒，仔细看竟是我在南方读书时的初恋女友阿香姑娘。阿香？阿香！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阿香，你怎么会来到我们这个地方？旧人相逢，喜从天降，幸福的热泪爬到脸上。我看见我的两只胳膊公鸡的翅膀似地扑向阿香……

阿香却十分狐狸地从我的腋窝下闪了出去。想要再扑，却见阿香将食指摁在唇上冲着我嘘了一声：咱经理正等着你呢！

咱经理？我不知道阿香姑娘什么时候也到我们公司来了？正疑惑时，我们经理的门却无声地敞开了。眼前陡然晃动着一张肥硕的胖脸，再一看时，是我们经理的屁股。我们经理的屁股像他的脸一样在沙发上散发着苍白的光芒。我不明白这厮为何要在办公室里做浪里白跳，他那样卖力地耸动他的屁股，我不知道他这是练的哪门子功夫？

我对我们经理肥肠一样的luo体不感兴趣，但我们经理身子下边的那声鸟叫却让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本来我已经折转身子准备走人了，这时却听到了公司会计雷小燕那声含糊而又快活的鸣叫。回头看时，小燕同志刚好将她那颗湿漉漉热乎乎的扁脑袋从我们经理的胳肢窝下拱了出来。茶几挡住了视线，原来我们经理是将小燕同志包包子似地裹了起来。我听见我们经理哼一声，小燕同志便在下边哎哟一声，哼一声哎哟一声，这一男一女，一公一母，就在那张长沙发上哼着哎哟着云雨交加了。我看见热汗在我们经理的脊背上闪闪发亮，我听见沙发的所有关节吱吱嘎嘎的一片乱响。我看见小燕同志翻着两只白眼珠子，被我们经理折腾得快要死过去了！

这样的情景不能不使我想若非非，想若非非的结果我的身体里面生出了许多的低级趣味。我想冲过去将我们经理踢开，顺便再甩他狗日的两个大嘴巴子。但这样的念头一经产生，先就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知道如果我胆敢那样，基本上也就意味着我在我们公司里死透了。为了饭碗，我想我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吧。我刚想拔脚开溜，我们经理的一声站住，却又将我牢牢地钉在了那里。这时候我们经理和小燕同志已经分坐在了老板桌的两侧。公的道貌岸然，母的一本正经，就跟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我们经理冲着我嘿嘿一笑，我看见我们经理笑的时候，眼睛里面捣腾着两颗绿色的火苗。他说兄弟，刚才你看见我在干什么呢？我说经理，你就当我什么也没看见好了！我们经理这时候就站了起来。我们经理拍了拍我的肩膀：兄弟，你怎能不敲门就进我的办公室呢？这点规矩你都不懂，我看你还是哪儿凉快就哪儿呆着去吧！我知道我又中了我们经理设下的圈套了！我想起了刚在走廊上碰到的阿香姑娘，敢情这狗日的是让阿香姑娘赶来接替我的！谁都知道我们经理酷爱女人，我们经理说爱江山也爱美人，老子就是喜欢屁股后面美女如云，怎么啦，谁能把老子的蛋给咬了去？公司的现任秘书小王同志就是我们经理从歌厅包间里挖掘过来的一个人才。小王同志妩媚且好，走起路来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是风摆杨柳那样的一种风骚。很养眼。跳起舞来还会把嘴巴贴在我们经理的耳朵上一边跳一边吟诗：手拉手，肚蹭肚，半个小时挪一步；经理你跳成三条腿，妹妹我跳成矿泉水！而且，据小王同志的前任嫖友我们的办公室主任介绍，小王同志床上的闪展腾挪和起承转合又都做得极好，我们经理一和小王同志短兵相接就喜不自禁雄姿勃勃了：让男小王去保卫科看大门去！如果不情愿就滚他娘的蛋！大学生怎么了？老子的天下老子说了算！

我知道男小王的命运终有一天会落到我的头上，但我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我说经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离了你这个鸟夜壶，老子照样撒尿尿！这时我看见我们经理的手上忽然间就长出了一把匕首。它要杀戮，它要让鲜血横流！我知道只要我转过身去，那把匕首就会准确无误地在我身上穿出个窟窿，血就会像水管子里的水似地从我的肚子里涌出来。我知道我已经别无选择，我只有大叫一声迎了上去。感觉着没费什么劲儿，那把匕首就跑到了我的手上。然后我就那么用力一挥，我们经理便麻袋似的扑嗵一声倒在了地上。转回身子看小燕时，小燕同志却不知道哪里去了？这时我看到我们经理的老板椅上端端坐着一位浓妆女子，那女子和颜悦色冲着我挤眉弄眼。我不记得她是我们经理的第几个相好，但是我听见我对她说：亲爱的小杨同志，现在就请脱下你的裤子吧！那女子果然就站起来很爽快地脱裤子了。正好比尼姑的脑袋，和尚摸得老子也同样摸得。我很兴奋。我站在那里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一件一件地将裤子脱下来，但我奇怪的是她怎么穿那么多裤子啊！是因为没有安全感吗？然而像她这样的女人……我正遐想着呢，窗子外面却呼啦一下子冒出了那么多陌生的脑袋，然后就听见有人在外面大叫起来：不好了，杀人了！这时候我才明白过来，我已经成了杀人犯了！我看见我们经理的办公室里一地鲜血。我们经理死猪一样躺在地上，他呲牙咧嘴，两只丑陋的死鱼眼睛一眨不眨地定格在天花板上。我说小燕同志，赶快跟我逃吧，被警察捉住，那就不得了啦！小燕同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的身边，但是人家却若无其事地将两手一摊：我怕什么？我怕什么呢？小燕同志的话似乎很有道理，一人做事一人当，天塌下来自己扛。我想我不能连累人家小燕同志，于是我就用指头蘸了我们经理的鲜血，在墙上胡乱写下了杀人者去也五个大字，然后我就拔腿蹿了出去。

赶快逃吧，伙计！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天空中轰隆轰隆地追得我心惊肉跳。

奔——逃——！奔——逃——！我看见我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疯狂奔逃。风像万人之手，摇撼并击打着街道两旁的高楼大厦，头顶上是一片腥红的血色的天空。到处都是警察，到处都有红色的袖标闪动。那么多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全都高呼着口号向我扑来，我感到自己像过街老鼠一样无处可逃。哎哟哟，自由，美丽的自由，自由的美丽，我爱你们，但是从此我将与你们远离！今后所有的日子，我都将在漫长的奔逃生涯或者黑暗的牢狱中度过，儿子怎么办？我忽然想到了我的儿子。儿子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挚爱并牵挂着的亲人，离开儿子的生活我不知道我将如何面对我的一日三餐。至于妻子，你知道我妻子这个女人人家只爱搓牌。如果有朝一日和我分手，我妻子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嫁给麻将。

我一边跑着一边想念我的儿子。一想起我的儿子，我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现在我已经是一个死刑犯人了，也就是说我已经被剥夺了爱与被爱的权利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被自己面临的处境吓坏了。脚下的道路忽然间灰白而且明亮起来，波浪似地在我眼前飘浮。我想在逃跑之前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我的儿子，今日一别，不知道将来我还能否活着回来？我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两个警察在来回走动，他们手中的橡胶警棍使他们的身上充满了杀气。仓皇中我钻进了一辆轿的，但我发现戴着墨镜的轿的司机原来是个瞎子。你说他奶奶的这是什么世道？就连瞎子也能堂而皇之地领到驾照！然而瞎就瞎吧，这种四面楚歌的情形，人家能让你坐车也就很不错了。我催司机赶快开车，司机却冷言厉色地要我交出押金。我把身上的钱全都掏了出来，司机却阴阳怪气地说我的钱是假的。他说操你妈的，老子嗅都嗅得出来！我仔细一看那些钱果然都是假的，上面的头像印的就是阎罗和玉皇大帝。我只好从轿的上十分无趣地跳将下来，瞎司机在车里抬高了声音骂我，但我已经不敢回头看他，因为这时那两个警察已经杀气腾腾地向我赶来。我开始在一条灰土大道上撒腿狂奔。我跑得很快，感觉自己已经飞起来了，我甚至还听到了一种飞翔的声音。一口气逃回我家院子，进屋后却发现家里空无一人。我这才想了起来，妻子已将儿子送到幼儿园了。我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浑身是血，几只绿头苍蝇正死缠在我的身体周围上下翻飞。我想我得赶快换件衣服，于是我便打开了衣柜，但我看见衣架上的衣服正在噗嗒噗嗒地往下滴水。外面没下雨啊，干吗要将衣服藏进柜子里呢？防小偷吗？千真万确，这几年我们这座城市里凡有人群的地方几乎就有小偷，小偷们神出鬼没却又无处不在实在令我们防不胜防。我从屋里出来，看到一个满脸堆笑的女人正若无其事地向我走来，我立即认出她是解放派出所的那位民警张英。张英的弟弟张林是我大学时的同窗好友。我想向她解释清楚，然而解释又有什么用呢？经理家有的是钱，在这个金钱当道的世界里，有理说不清，没理你就更加说不清。于是我只好佯装遇上熟人似地向张英走了过去，快到她身边时，我突然发力箭一般地冲了出去，张英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了水泥地上。我看见张英以手遮脸肩膀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但这时候我也只有上前拉她一把的心没有上前拉她一把的胆了。万一她要是假哭呢？我拼命向街上逃去，那张英果然就从地上跳起来，奋不顾身地高喊着向我追来。

警灯闪闪亮，警笛呜呜响，通辑令已经印出来了。我像一匹受惊的兔子，在污泥浊水的街道上亡命奔逃。前面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一群人正围着一名警察，警察手里摇晃着的似乎就是一张捉拿我的通辑令。我想从小巷里绕过警察，但是这里根本就没有小巷可进。灰乎乎的一条大街，两侧全是很高的砖墙。慌忙中我溜进了一座公厕，空无一人的厕所内灯火明亮。站在便池旁，脸上泪两行。我想我已经完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将无处藏身。我甚至都准备着出去自首了，但自首也是死路一条。杀人偿命，这个道理我儿子都懂。想想还是逃吧，只要能够逃出这座城市，然后躲进大山林里，哪怕当个白毛男，也比挨一颗红头绿屁股的子弹好啊！我正要溜出厕所，却看见厕所的角落里有人正冲着我古怪地微笑。仔细一看，是个女人，原来我是误闯到女厕所里来了。这让我感到十分地不好意思，正要掉头跑开，却见那女人的手里正握着一把手枪：不许动，再动我就开枪打死你！看来她早已在这里等候多时。我说那你就开枪吧，我情愿倒在女人的枪下。那女人果然就冲着我开了一枪，单听得“啪”的一声，子弹从我耳朵边上呼啸着射在了墙上，钉子一样，居然还拖着一朵纸做的白花儿。我想我还是逃吧，都说女人心软，这个女人的心却比钢铁还硬。我听见自己冲那女人骂了句骚货什么的，然后便不顾一切地向外面冲去。

大街上一片混乱，到处都有人在高呼着捉拿凶犯。树上、墙上、门上，到处都张贴着印有我的照片的通辑令：举报准确者，悬赏五万；抓住罪犯者，悬赏十万。怪不得那些卖菜的也不卖菜了，一城里的人，全都成了临时警察了。十万元的确不是个小数，我想如果他们能把这笔钱给我儿子，我现在就把脑袋切下来送给他们。但这是不可能的。十万元给他们有可能，给我就万万不可能。我想我必须在天亮之前逃出城去。

置身于灯红酒绿的繁华街道，我的心情紧张而又茫然。我把火车站、汽车站、飞机场全都琢磨了一遍，感觉去这三个地方无疑是羊入虎口自投落网。那里的警察比乘客还多，何况还有一些是我们经理拿钱喂过的哥们儿。为了安全，我决定沿着一条小道出去。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走在了河边那条长满了柳树的小路上。小路蛇一样弯弯曲曲，一直通到去城外的那座桥上。过了那座大桥，我就可以逃进深山老林里去了。可是等我来到大桥附近的时候，我发现这里的情况已经非常紧急。桥头上如临大敌壁垒森严，警察们正荷枪实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盘查所有过往的行人。一个农民模样的中年汉子正在挨打，据说他将盐和大米送到对面的山上去了。怎样才能逃出城呢？眼看着夜幕已经降临，大桥上骤然间灯火通明，警察们仍在逐个地盘查行人，骂人的粗话不断从大桥上传送过来。但我现在已经别无选择。逃出城去的出路只有一条，逃出城去的办法却一条没有。危急时刻我想我要是孙悟空那该多好，这座城市刚刚举办过“黄牛节”，媒体对牛的猛烈宣传使市民们对牛普遍怀有暂时的好感。既然这样，我相信牛在这座城市的大街上就理应得到起码的好感和尊重。于是我就拼命把自己想象成一头牛。果然是强劲的想象产生事实，忽然之间我便发现自己已经变了。我摸了一下脖子，毛茸茸的，是光滑而又柔软的那种黄毛。我故作镇静地踏上了滨河大道。为了引起路人的注意，我故意扯开喉咙哞连叫数声，我甚至还耀武扬威地冲着天空打了一个粗壮的喷嚏。但是我的举动并没引起行人的注意，人家躲，躲，躲，全都非常小心甚至有点害怕地躲我。走了很长一段距离，还是没有人肯过来牵着我走。我想那我就一个人走过去吧！警察们正忙着抓人，他们哪里还顾得上管牛？我故意扬头甩尾若无其事地向桥头走去，快要走过管卡的时候，一个警察却突然大叫了一声：牛，谁的牛？我被吓了一跳，但我知道我不能奔跑，大桥上人来车往的踩伤了行人怎么办？万一心浮气躁的警察开枪了，那情况岂不更加糟糕？就这样我被那个警察勒住了脖子。警察的手绵软无力，我心想长着这样手脚的人也配做保卫国家的警察？但这个警察显然是个驭牛的好手，他干净利索迅速将一根铁丝穿进了我的鼻孔，疼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警察把铁丝拴在了大桥的栏杆上，栏杆光滑而且结实，想要挣脱栏杆，除非我肯舍弃自己的鼻子。我正考虑怎样逃跑，恰在这时，有一农民老汉勾头弯背自北向南而来，于是我就冲着老汉哞哞狂叫起来，但那老汉却像揣着满腹心事似的根本就没扭头看我一眼。眼看着老汉离我越来越远，我心急如焚，身上的汗都憋出来了！情急之下我用蹄子把水泥路面敲击得一片爆响，我的高亢得过了头的唤叫吸引了众多路人的视线。最后还是那个警察喊住了老汉：哎，老头，叫你呢！老汉懵头懵脑地走了回来：怎么了，我没违犯你们的规矩呀！警察说你是不是想钱想迷了？老汉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想钱想迷了？警察说，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不如你的牛呢！它叫你，你却头都不回。不就是十万块钱吗？要是二十万五十万的，你还不得一根筋地走到河里淹死？老头看了看我，对警察说：我的牛？警察说不是你的牛，它怎么冲着你乱叫唤呢？你可真是钱迷了心窍了，连自己的牛都不认识了。赶快把牛拉走，不然我们可要卖给牛肉汤店喝牛肉汤了！我担心老汉继续死心眼儿，就十分烦躁地打了个喷嚏，然后我又冲他哞哞连叫两声。为了让警察讨厌我，我索性翘起尾巴拉起屎来。行为虽然不雅，效果却是奇佳，那警察立即捂着鼻子跳开了。他大声吼道：还不快他妈拉走？熏死人了！一个女警察跑过来就要罚老汉的款，被男警察摆摆手拦住了：这种人，哪还缴得起罚款？让他赶紧走吧！老汉迟疑着走过来解了铁丝：那就走吧！然后就自顾自地扬长而去，我急忙四蹄并用满心欢喜地赶上了老汉。

跟着老汉，我来到了他的家里。本来在路上我就准备把自己变回来的，但我生怕吓着了老汉。既然做牛比较安全，那我又何必急着变回来呢？再说了，城外举目无亲，身无分文的我吃住都很成问题。听人说，农民们经常在夜晚跟畜牲聊天，我倒很想听听，这个农村老汉他能跟我说些什么。这样一想，我索性沉住气安静了下来。

老汉见我一直跟着他回到家来，两只眼睛早就喜欢得眯成一条缝了。他给自己搬了个椅子坐下，然后又冲着我说：卧下来歇一歇吧！我本来嫌地上脏不愿意卧下来，但一想到现在我是牛了，是牛也就只有卧在地上了。于是我就很听话的在老汉面前卧了下来。老汉从屋里拿出两个玉米棒子：吃一点吧。本来我是无法下咽这种粗糙的东西的，但此刻我也的确是又累又饿了。于是我就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用眼去打量老汉家的房子。看得出来，老汉家里很穷，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除了两间破烂的瓦房和一间厨房，再没看见其它值钱的东西。老汉能把玉米棒子拿给我吃，已经让我十分感动。老汉见我很快吃完了两个玉米棒子，就又去到屋里给我拿了一个出来。我想说声谢谢，但我生怕一说话会把老人吓死过去，于是我只好又用嘴巴承接了那个玉米棒子。老汉抽完一支烟时，我仰头看见天上已经浮出了很多星星，月亮似乎没有，但在星光的辉映下我依然看得清老汉若有所思的面孔。老汉果然就迫不急待地要跟我聊天了。我想说走了大半天路，你还是吃点东西再跟我说话吧！但我还是怕吓住他了，也就只好随他的便了。老汉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这就跟我絮叨上了。他说牛啊，我现在已经不想打问你是谁家的牛了，你能大老远跟我回来，这就是咱俩的缘分。我知道你是一头能掐会算的好牛，我知道你是看我不容易这才帮我来了！有什么办法呢？你全都看见了，我现在想钱都想得快要朝钱喊爹了！我小儿子考上大学了，我和老伴高兴得两夜都没合眼，可是八千多块的学费到哪里去弄呢？昨天我老伴带着儿子回娘家借去了，我今天去城里找我大儿借钱，不仅一个子儿没有，还被他媳妇吵骂着轰了出来。这可真是麻衣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爹娘啊！你说如今这人咋就这德性呢？眼看要开学了，如今我是一点辙儿也没有了。现在你一直跟到了我家里，说明你有一副大慈大悲的好心肠。你若是帮了我的忙，我们一家今后年年会给你瞌头烧香。瞌头烧香不说，我儿子还会给你买好吃的好喝的，买好吃的好喝的不说，我们还要让我们的孙子永远记住，翻身不忘牛帮忙。我本来是想着明天一大早将你拉到牛市上卖掉的，但我想你的主子刚丢了牛，他现在肯定正在牛市上找你呢。现在我也只有一个人偷偷在屋里干了，我准备在后半夜将你杀掉。你看你这副身板，又高又大又壮实的，明天到集市上准能卖个好价钱！你知道我是个见不得血的人，我这辈子吃亏就吃在心太软上。没杀过猪没宰过羊，更别说杀一头通人性的牛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兔子急了咬人狗急了跳墙，人急了就得变狼啊！

听到这里，我被吓了一跳，原来这老汉早已起了杀牛之心了。我已经忘了我是一头牛了。我说大叔你别杀我，缺多少学费，我可以帮你这个忙。老汉吓得哎哟一声，一下子瘫在了泥巴地上。他瞪大了眼珠子：我的个娘哎，牛成精了！我说大叔，本来我就是人，我也是被逼无奈才变成一头牛的。你救我一命，我会感谢报答你的。一听说是人，老汉从地上歪扭着爬了起来。活了一辈子，光听说有人变成鬼鬼变成人的，没听说过还有人变成牛的！我说可能是当时太危险了，一急之下我就变成一头牛了。你不信，我现在就变回来给你看看！老汉急忙摆了摆手，他说不忙不忙，小伙子，我还有事要和你商量商量呢！不等我开口说话，他就跌跌撞撞地跑回屋里，拿出来一盘草绳要将我捆上，说是绑在树上变人的时候吓不住他。我就让他用绳捆了，然后我闭上眼睛，心中开始念叨变变变什么的，但是不行，没变过来。老汉用手拍了拍我的脊梁，说不慌不慌，你使劲想你原来的模样。我重新闭上眼睛，一边回忆自己的样子，一边在口中念念有词，这回变成功了，我又成了原来的我了。但我的腿和胳膊都被牢牢地捆在了树上，一点也动弹不得。我说大叔，你快把绳子解了吧，我都快被勒死了！老汉这时候的脸色，可就没有对牛说话时的那副样子好看了。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不慌不忙地往凳子上一坐：小伙子，不用问我也知道你是谁了，你就是警察们通辑的那个杀人犯。刚才你已经说了，我救了你的命，你要报答感谢我，感谢的话谁都会说，没用，不当钱使，你就说你怎么报答我吧！我这才明白我上了老汉的当了。我在心里面暗暗地叫苦不迭，痛骂自己是天底下第一号的蠢驴笨蛋。但我脸上可是没敢表现出来。我说大叔你说吧，你儿子的学费还差多少，不足部分我全都给你添上。老汉嘿嘿一笑，学费算啥？学费只差三千我就齐了。你这个杀人犯，难道只是三千元的身价？十万元哪，我一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呢！明天我只用将你绳捆索绑地送到城里，我这后半辈子就不用愁了。这才是瞌睡的遇上了枕头，要饭的捡到了卤肉。人家戏里说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我说大叔，没想到你也是一个狠心之人！老汉愤愤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谁的心不狠？城里人的心不狠吗？你杀人害命心不狠吗？我们农民用血汗种地供养了你们，你们这些城里人却吃饱了撑着似的一天到晚鸡飞狗跳的无事生非。搞了自己的女人不说，还要搞别人的女人。你以为就你们城里人腰里面长了根鸡巴，你们城里人的鸡巴长了朵花？不就仗着你们城里人手里有那两个糟钱吗？这些年我是一看见你们城里人就上火，一上火我就在心里日你们城里人的先人。你们城里人的先人可能也是农民，日来日去的还是日住了我们农民！我说大叔，你快把绳子解开吧，我父亲就是农民，我跟那些城里人可不一样，我可是个本分的好人！老汉大笑起来，宽阔而又狰狞的嘴巴让我想起了猩猩。你是好人？杀人犯都成了好人了，这天底下哪里还有坏人？少废话，你不是会变吗？那你就给我变十万块钱出来吧。少一分不行多一分不要，没有这十万块钱，说塌天我也不会放你！我说大叔，我要是还能变的话，我早就变成一只老鹰飞走了。谁知道这么一说，我的脑子里立即闪出了鹰的两只翅膀，一闪出鹰的翅膀，我果然就变成了一只老鹰。老汉抄起身边的铁锨就来砍我，但我已经迅速地飞了起来。老汉大叫起来，狗日的你飞吧，老子连夜就报警去，照样可以拿到五万块钱！

我拍击着双翅飞翔在蓝色的天空里，暴烈的阳光刺得我无法睁开眼睛。我徘徊在这座城市的上空，身下的大地和城市全都变得十分陌生。我想看看我的儿子，但我不敢飞得太低。我想再变成别的比如鸽子、乌鸦什么的，但我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我只有尽可能高的和身下的城市保持着距离，地面上所有剧烈的声响都会让我胆颤心惊。紧张的逃亡生活早已使我身心疲惫，饥饿像是长满了牙齿咬得我的肠胃阵阵作疼。天气固然很好，然而好天气是送给好心情的，就像商店里的时装，它不认你，你就是穿上它又能起到什么作用？我知道我可能快要支持不住自己了。我有气无力地盘旋在白云下面，风像急流一样将我击打得东摇西晃。我想我是这世界上最不快乐最不幸福的一只鹰了，看不到电视塔，看不到大楼，看不到警察和道路，但我看到了我儿子所在的蓝天幼儿园。我看见小朋友们都在蹦蹦跳跳地做着各种各样的游戏。只有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他一个人孤独地坐在一座花坛上伤心哭泣。我知道我儿子一定是在想念我了。我这样想着的时候，眼泪就一大颗一大颗地滴了下去。我看见我的眼泪雨水一样打在我儿子乌黑闪亮的头发上。我儿子抬起头来，我看见我儿子的苹果脸上沾满了泪水。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几乎就要冲下去扑到我儿子的跟前了，但这时候我听见我儿子说了声下雨了，然后他就很快跑进教室里面去了。

一口气飞到郊外的一座大树林里，在那座阴风阵阵的树林子里我大放悲声。我想我们经理再坏，他就是骂我打我开除我，我也不应该把人家杀掉。离开了儿子就是飞到天堂里去，今后的日子我也无法快乐起来。我想如果我变不回人的模样，那我就只有用绝食来结束自己。我哭着想着，想着哭着，不知不觉地，泪水将我的翅膀全都打湿了，不知不觉地，我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我为自己的变化欣喜若狂，我已经忘记了所有的痛苦和忧伤。我决定回去自首，自首后我儿子就可以到监狱里面探视我了。生不如死的奔逃生涯令我厌倦，能够在死之前多和儿子见上几面，是我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大心愿。

我高高兴兴地踏上了归途，我欢天喜地地叫住了一辆出租。我正要告诉司机将我送到警察局的门口，那司机却突然回过头来。哎哟，小燕同志，你什么时候开起出租来了？小燕同志微笑着告诉我，她已经找了我很多日子了。她说其实我们经理根本就没有死，我们经理实际上是被我的匕首给吓死过去了！小燕同志让我到医院给经理认个错，认个错一切就都过去了。我被小燕同志的话感动得一塌糊涂。我拉住小燕同志的小胖手，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我说小燕同志你真好，是我对不起你和咱们经理……

和小燕同志分手后，我一口气跑到了中心医院。我在外科病房找了半天也没有见到我们经理，我去问值班医生，值班医生说你们经理在妇产科，你跑这里来干什么？我就又向妇产科跑去。在妇产科里，我还是没有见到我们经理，但我被一位老年阿姨叫住了。她说你是小段吧，我说我是小段，老年阿姨说你快过来看看你们经理，我儿子如今好玩着呢！我疑疑惑惑地走了过去。我看见我们经理正躺在婴儿车里，叼着一个吃奶的瓶子笑呵呵地冲我乐呢！我说对不起经理，你打我骂我罚我炒我的鱿鱼吧，我现在真的很后悔了。这时候我们经理却十分夸张地放了一个响屁，她母亲急忙把他的屁股抬了起来。他母亲一边换屎布一边笑着对我说：我已经听他媳妇跟我说了，其实也不全是你的错，都是我儿子不好，这些年他独断专横刚愎自用道德败坏贪得无厌，连我都快不敢认识他了。现在我把他抱回医院，就是为了让他重新出世……

不知为了什么，我突然就大哭起来。当着妇产科全体女人的面，我给这些无与伦比的伟大的善良的母亲们跪下了……

本文已被编辑[奔月]于2007-7-19 21:04:16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