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白云苍狗变浮云,富贵荣华一尘土
我是苏青。
还是陈素年?
如果我是苏青,我可以心无旁贷的陪他,爱他,生死同他。
如果我是陈素年,我们之间注定只是怀恨在心的互相利用。
富贵荣华之于我到底是什么?一尘土。
只是昨天而已。
黑马上的少年对着东方一扬马鞭,感慨万分。山风猛烈,吹起少年的乌发,露出一张比女子更俏丽三分的脸庞,眼波却是不可思议的清冷,竟似带着俾倪天下的豪气,流转间夺人心魄。
他的名字叫谢凤兮。我到现在都认为这样的人是不应该出生在乱世的,甚至不应该出现在人间的,人间太浑浊。
和他五岁进宫时那娇小可爱的模样相比,第二次相见时,我知道我的心已经彻底被他攥在了手中,我再也没有离开的机会和讨价还价的余地。
我是为了他从皇宫里跑出来的,因为我辗转知道父皇已经下令杀了他的父亲,抄了他的家产,那时候他十岁,我十四岁。
小时候我以为,皇宫是最大的,出了那城门,我才知道,渺茫的天涯中,我只是微渺的一粒尘子。
华丽画舫徜徉湖心,长风临水,吹起遮窗雪白纱幔。
蝶舞,花飞。草如碧丝,湖似明镜。
一人长发披肩,静静坐在琴旁。宽大轻软的淡紫色绸衫在风中微微拂动,一缕发丝悄然扬起,横过艳色嘴唇——
那是我第三次看见他。
我从来不知道他竟然弹得这样一手出神入化的好琴——非阴非霏,如梅天小雾笼罩,霏微暗霭之状,殊有深思。我只觉得自己顿时陷于微茫之间,若隐若现的忧伤从周身涌上来。
“为什么不说话?”我以为他不知道我站在他身后,没想到他竟早已察觉。
“怕打扰你。”我微微笑着,眼前这个人已经退却了少年时的所有羞涩和顽皮,活脱脱在我面前一张无法接近的冷面孔。
我如此接近的看着他的脸,忽然倒抽一口凉气,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世上真的有这样美丽的人吗?
“公子是一个人吗?”没想到他竟然会在和我说话,我承认当时真的受宠若惊了。
“是。”我连忙说到,“在下苏青,杭州人。”自从离开宫中,我已经为自己的新生活想好了一万个假设,我设计得最多的就是自己的身世,但有那么一刹那,我想对他说出真相。
还未等我改变初衷,凤兮早已经轻笑着转过眼去,好像明知道我只是随便编了个谎话来骗他一般,但他不戳穿,只是眼神有一些不屑。
我不太喜欢他看我时那种不屑的神情,但我又没办法,谁让我欺骗他在先呢。
过了好久,我们都没有说话,忽然看到我腰间的箫,凤兮又笑着说:“苏公子也会吹萧?”
“是啊,漂泊的时候就全靠它了。”看到凤兮笑,我又忘了他刚才的眼神。
“我的一位故人也会吹箫。”凤兮淡淡地说,面无表情,揣测不出任何感情。
你的一位故人也会吹萧?
难道是我?我登时心里紧张起来,原来凤兮,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没有忘记我。
“可惜他死了。”凤兮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悲痛,站起身走了。
死了?
哈哈,凤兮,原来自始自终都是我一个人在付出。
可是你的琴声为什么这么萧索?是在缅怀那位能让你毫无生机的眼中闪过一丝悲痛的人吗?
忽然,天边一道惊雷,我从那夜惊醒回到现实当中,看着眼前扑朔迷离的事实,我竟然恍惚了。
本来打算回来大张旗鼓的抢夺已经握在裴永和手中十年的皇权,没想到,一进宫,就接到昭告,永和早就提前写好了诏书,禅位于我。
多可笑,我们处心积虑想方设法想从已经培养了强大党羽和势力的裴永和夺取大权,本以为还要周折很久,甚至做好了两败俱伤的准备。
真是没想到啊,当初一心要登上龙椅的裴永和竟然就那么出人意料的下诏禅位于我。
我看着那金碧辉煌的宝座,忽然悲从中来,施舍的。
“今天开始你就是这庙堂之上最高的主宰!臣恭贺陛下圣安!”凤兮以寻常的君臣礼仪对我三叩九拜,我端坐在风光无限的龙椅上,俯视他。
“凤兮,你何苦这样?”我心存一点渺茫微弱的信心,跑到下面扶起他,他的腿不好,一条腿在和匈奴浑战士中毒箭,被削骨截肢,那么骄傲完美的人,那么爱惜自己羽毛的人如今残损着跪在我面前。
“这是我欠你的,今天我都一并还给你。从此,我们互不相欠。”
凤兮脸色惨白,瘦削的脸上深陷的眼睛在偌大的议政殿里显得无比空洞。他抬起头,眼角掠过一丝胜利的微笑。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厌恶了这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弄意味,却又无能为力的依附着它生存。
“凤兮,不要走!”
“皇上,一路上鞍马劳顿,请早些休息吧,龙体重要。”凤兮仍然不改正色的说道。
你从前也是今天这般如一块朽木般的语气和裴永和说话吗?
“凤兮,能不能陪我说会话?”我低三下四的求他。我不是九五至尊的皇帝,我宁愿我是那个四海漂泊的苏青。
“皇上,明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您办,请早些休息吧,臣告辞了。”不急不徐也不容质疑。
我凭什么留得住他呢?留得住他的人又能留得住他的心吗?
你不是说我当了皇上,普天之下莫为王土!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吗?
我告诉你,当了皇上,什么都能得到,只是再也得不到心。
凤兮到底还是绝情绝义的走了,说来他并不算对我绝情,这些都是我的一厢情愿,他从来也没给过我什么誓言,也没给过我承诺,我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宣裴永和进殿。”
“宣裴永和进殿。”
“宣裴永和进殿。”
旨意一道一道传下去,逐渐消失。
“裴永和到——”这么空旷的大殿上,回音四响。众臣排站在两旁,有些一心追随的臣下眉头皱得凝成一个解不开的结。
裴永和一旦发落,他们自然不会有好日子过了,人生说长就长,说短也短。权力在,人就在,权力没了,一切都是空。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那裴永和当然不是一般人,虽然已经浮云变幻,春秋经世,终归是气宇轩昂,眉宇间露着不能磨灭的帝王之气。
他是跪着领旨的,可在我眼里,裴永和永远站在高不可及的山颠轻蔑的看着我。
想到这,我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拿刀把他劈个九九八十一段。可是,于情于理他也要生吞下这口气。
凤兮一生只给两个人跪下过,一个是裴永和,当时跪着求他原谅,跪着声泪俱下的说爱他。另一个就是我,他求我放裴永和一条生路,生老病死从今以后都是裴永和自己的福分了,只求我今生永不再追究他。
裴永和,你可知道你一生都是凤兮给的。
我赐裴永和赋闲回家养老,另赏了他一处官宅,每年按一品官员水平领取俸禄。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皇恩浩荡。然而裴永和却只领了旨,未领赏。
他走的时候,三宫六院的女人们正在为如何讨好我挖空心思,即使有人会暂时伤心也马上会步入正轨。独瑶华殿里那人笑了,他笑着对自己说,我终于可以一心一意的爱你了。
望着眼前那个尊贵的人,晚琴先是刹那的惊讶马上真相大白,如此气闲神定,悠然自得又暗藏杀机的人就是当年瑶华殿里那个让永和再也没有爱过第二个人的谢凤兮。
谢凤兮看了眼晚琴,心满意足的笑了。他从这里离开之后再也没笑得如此真诚,如此开心。
他说,裴永和,你到底是我的。
晚琴也笑了,他说,谢凤兮,你聪明一世,却反被聪明误。
裴永和走的时候,凤兮说,你可以带走宫中的任何一件物品,但只能是一件。
裴永和笑了,他的眼神深邃而忧伤,却从未有过的淡定从容和豁然开朗。裴永和爽朗的笑着说,我已经带走了,除了他,这宫里再没有一样东西值得我牵挂了。
凤兮看了看站在永和身边的晚琴,也爽朗的笑了。
晚琴愣了,他以为凤兮是爱永和的,他以为永和这一生除了凤兮谁都不会要的,没想到人生果然是易碎的一场梦。
裴永和几乎是大声笑着招摇着领晚琴走出皇宫的,凤兮就站在最高的地方,温柔而和煦的笑着目送他们。
永和离去的第二个时辰,福瑞忽然慌慌张张的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我看他那样子着急,他是凤兮身边的人,如今这么急三火四,一定有事发生了,我不等他说话,就急忙向凤兮的寝宫走去。
容色如生,遗香犹舞,人,却是早已断气。
凤兮是笑着走的。他是那么爱惜自己,力求自己光华夺目的来到这世上,也一定要耀眼显赫的离开这世上。
他的葬礼,我答应过他的,一定风光无限,一定让他身披最昂贵的锦绣织缎,一定用水晶棺镶上翡翠玛瑙和滴血一般的红钻石。我让人抬着他环城而行,奢华而隆重,问天下也道无双。
那天的风格外温柔的吹拂着滟滟水波,泛起金光。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你一生都耗尽了,就像花,倔强而艳丽的美,顶住严寒的刻骨铭心。
这年的冬天来的格外早,我不知道做皇帝这么累,这么繁琐,我累的时候就沿着这条路走,走着走着就走到瑶华殿了,这里原来是我的寝宫,后来是他住了,可是他又走了!
这瑶华殿是个十全十美的地方,因为昂贵,所以让人担待不起。
路上,我看到那些骄傲的大理牡丹花,一朵朵缓缓落下。
我微笑,却禁不住流泪。你渐行渐远,我亦步亦趋,却迷了路,天又黑,担心天亮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你。
我好累!真想坐下来歇歇,可我又担心,当你决定回过头寻找我时,我却刚好淹没在人海里。
那个天高气爽的秋夜里,我们在高埂把酒临风。
“我听说西域有一种碧落雪融花,若能采到此花,于露水中浸泡半个时辰,再用烈酒烧开,化出的花水喝掉后,能忘记前生所有的人和事,从此以后就如脱胎换骨一般。“
阳光透过窗棂,拂上床头一袭白衣的凤兮,乌黑的发下,脸色却是苍白如透明。秋水似的眸子毫无往日灵动,近乎呆滞地盯着房顶垂落的翡翠球,龙涎香还是袅袅缭绕着,和以往一样……
“我是说,既然往日如此令你难过,为何不忘了……”
“我不想忘记……”凤兮垂着眼帘,手指稍一用力就碾碎一只凤凰花,唇角竟噙着一丝淡如云烟的笑——裴永和,我怎么舍得忘记你?
永和,我怎么能忘记你?忘记你曾经醉倒在西子湖畔,仰天长啸着说“凤兮已逝,永失我爱!”我怎么能忘记你对天发誓说“我裴永和今天发誓,我裴永和一辈子只和谢凤兮一个人玩,只爱谢凤兮一个人。若违此誓,就罚我永远失去凤兮。”
凤兮完全闭上双眼,花自飘零,水自流。
凤兮,那晚我们还做了什么?我早已忘记。只记得最后一朵花飘落时,我却刚好轻轻闭上眼睛。花瓣静静飘散,回忆忽隐忽现……睁开眼,一切全都消失了。
曾经以为已经把你忘却了。此时才知,你并未逝去,只是因为岁月的流逝,沉淀进了我的心底……
我是这世上掌握生杀大权的皇天,是万人之上的皇帝,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可我什么都不想要。
我只想像那个秋风瑟瑟,繁星当空的夜里,和你对酒当歌,一醉方休!
血色斜阳慢慢坠落,金芒在林中投下最后几丝余辉。风,劲了,吹得树影招摇,也卷起树后一角华丽衣袍——
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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