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14岁。

记得那是个深秋的清晨，我已经在街头流浪了5天。5天前我那酒鬼父亲终于带着满身的酒气醉死的街角肮脏阴暗的水沟里。而我的母亲，一个妖艳而又下贱的女人，在对着水沟里的尸体啐了一口唾沫后，悻悻的离开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因为我不在乎。

我憎恨这个家庭，因为从我懂事的那一天起便在邻人的闲言碎语中苟活。家带给我的是阴暗和恐惧，每天都会有不堪入耳的怒骂和劈头盖脸的责打。我天天祈求上苍让我的父母不得好死，天天祈求上苍早点带我离开这个冰冷的地方。

终于，家的锁链在这个清晨被折断，于是，从那一天起，我离开了故乡，独自流浪。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回去了。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啊？每当我透过书房的窗户看到她单薄的身影从桥上走过时，我总会这样想。我想我始终不能了解她，就像四年前那个清晨，我在凄冷的街头看到她时一样。

那时，她独自在深秋晨曦的冷风中徘徊，眼神游离，似乎在找寻昨夜丢失的梦境。“姑娘，饿了吧？”我问得很拙劣。她忽然回头，眼底的惊恐似那湖面上的雾气，浮在一双清亮的眸子里。我还记得她那双冰凉的小手，当她把它们放到我的掌心时，我的心被震颤了。我有一种要给她保护与温暖的冲动，于是我把她带回了家。

我的父母都死了！我总是这样对自己说。如果有人问我，我也会这样回答，就像那个清晨，他握着我的手问我的一样。他的手掌宽厚而且温暖；他的眼神憔悴但却善良；他的笑容就像春天的风。我知道我的流浪结束了，在他到来的时候。

她说她是个孤儿，一直都在街头流浪。唉，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也像一个孤儿，一生都在人世间流浪。她说她愿意做一个最粗下的婢女，只要一日三餐和挡风的院墙。可是她哪里知道，我想给她的是整个春天，我想融化的是她凝结在眼底的冰霜。我真的希望她会因这一园的花草而快乐起来，她会因这一池的春水而快乐起来，她会因我的关怀而快乐起来……

我来到退思园的时候，秋叶落满了一地，那一池荷花的残茎衰败得落寞而又凄凉。从那天起我把他称作为主人而自己就是他最卑微的婢女。我已经收藏起他温暖的眼神，将它当作我心中的明灯。若是可以，我更愿意当他是个可以依靠的亲人。因为他总在我忧伤的时候悄然出现，然后跟我细诉园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屋。

我喜欢听他低沉舒缓的语调，就像春夜里润泽万物的细雨的声音。他总是缓缓地走在我的前头，而我就静静的跟随其后。那幽深的曲径和迂回的长廊，我真希望永远没有尽头。

我让她每天都给池里的锦鳞喂食，因为那池水正面对着我书房的小窗。我喜欢每天都能看到她清瘦的身影，喜欢看她喂食时专注的神情和流露在嘴角的一丝笑容，好像池里游弋着的不是锦鳞，而是和她手足相亲的姊妹兄弟。有时候甚至希望自己也是那池里的游鱼，可以享受到她的笑容与关爱。想象中她的眼神一定很温柔，而我也将会是多么的幸福。

每次给鱼儿喂完食后，她总会在石凳上坐上很久。我不能够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不清楚她是否察觉到我，只知道我便会在这窗前也站上很久，直到她离去，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我才能回到桌前，拿起那册翻阅过无数次却总也没有看完的书。

我喜欢园子里的春天，因为春天的时候，竹桥上的紫藤会挂满大串大串的紫藤花。那芬芳馥郁的香气可以飘散得很远，所以总有成群硕大的蜜蜂来到花间采蜜，那嗡嗡的声音好似钟罄悠远的回响，能够从清晨一直响到日暮……

我知道主人是极爱这株紫藤的，因为只有在紫藤花开的时候，他才会在每个清晨都来到这后花园，并且在紫藤花下伫立很久。我觉得他和这株紫藤有着深深的恋情，而春季就是他们每年一次的约会，所以他总是格外珍惜。

在这个季节里，我常抱怨春风不解风情。它总是匆匆地将满枝累累的花朵吹落到碧绿的池塘里。每当看到这染了半池浅紫的池水，我仿佛能听到主人哀伤的叹息。如果我可以是一株紫藤，我愿天天痴守在这里，我要在每一季都开出美丽的花朵，我要我的主人不再哀伤叹息。

春天总是会匆匆离去，就像我的生命也在悄然流逝。我常怅然若失地看着紫藤的花开和凋落，就好像看着自己逐渐失去的精神与活力。其实对这世间我早已不再留恋，我曾用尽一生的心血来开出最艳丽的花朵，可是最终还是被冷风从枝头吹落，飘散得没有踪影。我不知道这一生得到了什么，但我知道我已经失去很多很多。上苍让我在最孤寂的时候遇到了这个女孩，让我觉得残存的生命原来还可以给予别人光明和依托。我突然很想活下去，最好能够和她白头偕老。我常担心她会因我的离去而又变得无依无靠，我不能让她再次遭受风雨飘摇。

故乡，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记起它，可是我错了。每次我看着池边的石舫，就会想到那个我曾经拼命想要逃离的地方。在家乡的小河边也有这样的一条废弃掉的小舟，那是我经常去的地方。我在那小舟上流过多少哀伤的眼泪，也许只有河里的鱼儿知道。如今我已经不再需要这舟来给我躲避父母的责打，也不要眼前这座石舫来为我挡雨遮风，因为我那仁慈善良的主人给了我全部，我要用自己卑微的生命作为报答。

转眼又是秋天，园里的枫树想必都已经透红了吧。很久没有到园子里走走了，我总是被疾病困扰在这讨厌的眠榻上。每天我都能听到她从我门前缓缓走过的脚步声，接着从窗口飘散进来的香气就像紫藤花。唉，紫藤花，不知道明年的春天它会开放出怎样的灿烂来……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到主人了，每天我走过他卧房的时候总希望能够看到他。我知道他病了，病得很重。我无能为力只有暗自祈祷，但愿能用我的命换取他的健康。我无法想象没有他的日子将会怎样，我想一定就像没有了碧水的池塘或是没有了屋檐的石舫。我再也没有心情给鱼儿喂食了，因为再也不会有温柔的眼神可以透出那扇书房的小窗。每天我会站在竹桥上暗自流泪，那是主人曾经站过的地方。真希望明年紫藤花开的时候主人还能站在这里，而不会是我一个人独自神伤。

这些天在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活下去，为她而活。我每天喝着难以入口的苦药，只希望这些汤药可以给我一个活下去的承诺。我想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渴望生命，老天爷总是和我开这样的玩笑。

窗外的竹林里渐渐地没有了秋虫的鸣叫，我知道冬天就要来了。今年的冬天会是多么的漫长，在这个萧瑟的季节里会下一场雪么？已经好些年没有看到过江南的雪了，我想今年应该会下一场。

半夜里我常会从噩梦中惊醒，梦见我的主人变成了我那死鬼的父亲。我发疯似的想要从阴暗的水沟里将他抬出，可我的手脚麻木瘫软得没有一丝气力。我的眼泪像决堤的黄河般奔流，我绝望地哀求过路的行人，可是那一张张模糊的脸孔都瞬间幻变成了我母亲堆满脂粉的模样。但我还是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祈求，因为我不能让他就这样曝尸街头。渐渐地，我觉得自己的咽喉哽咽得无法喘息，胸中仿佛有熊熊烈火在燃烧。终于我从梦魇中醒来，一身的冷汗与泪水早已将被褥湿透。

月光将窗前的竹影胡乱地涂了一墙。我无法入睡，在这样月色美好的晚上。我知道，这样的夜色我已不能再多见了，但是我并不如想象般的忧伤。如果我会死去，那一定也要在这样一个美丽的晚上，当所有人都熟睡的时候，悄悄离开这个地方。我想，我一定不会走远，也许我真的会变成一条鱼儿，甚至是一潭碧泉。我要她的倩影映在我的胸前，我要她的眼泪滴落在我的额上。

下雪了，很大的一场冬雪下了两天两夜。紫藤的扭曲的根被白雪遮盖得严严实实。我不知道我的主人是否能看到这场大雪，也不知道这紫藤能否经受严寒的冰霜。我像往常一样来到园子里，突然发现雪后的池水分外的清澈明亮。那些锦鳞一定躲藏到深深的池底，而这一池宁静的清泉分明是主人温柔的眼光。

我看到了这场冬雪，也看到了她看着我的眼神。我想她一定知道我就在她的面前，因为她的眼神中流露出无限的柔情与甜蜜。

我的主人，等我为你守过了七七，我会为你幻成一株永远盛开的紫藤。我要一直伴在你的身旁，用我点点滴滴的生命为你的容颜增添颜色和芬芳。

于是，这个春天，园子里的紫藤分外娇艳，花开得很长久，迟迟不愿凋落；而那一池碧泉也再也不曾不干涸，它总是将紫藤美丽婀娜的倩影完完整整地映在胸前，将那些浅紫色的落花贴在额上……　

（本故事纯属虚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