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即将回家

妻即将回家，在未来几天的日子里。离家三年有余，我很难想象她现在的样子。就像她远远离我五六年之后，必定也难想象我现在的样子。不过以己度人，以信念、背景与大小气候度人，我们数年前后的差异，以及她与我的差异，都不会有甚两样。我们曾经怎样，我们仍然怎样，时光虽然沧桑，却无力将一对人改变。

我们见过的最后一面，是在二零零一年九月。那天我送她去读书，读她已被录取的心理学硕士。才遭大难不久，我没能为她准备充足的盘缠。我只好对她说：你先过那边去，稍后我再设法寄来。她笑笑说没事，紧就紧一点。我们又耽误了些时辰，看看火车都要启动了，我们才刚刚抵达车站。她拖两包沉重的行李急匆匆消失，我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说上。五年来我一直愧疚，因为她这一走，我竟再也没能与她谋面，更没能在经济上予她以支撑；相反，她先为我的突然变故承受前所未有的压力，继而步我后尘，也去经历一程无以复加的炼狱岁月。

她是一个弱女子。既不漂亮，也不灵动，时常碰壁于各种场合，除开独自哭泣，并无其他自我宽慰的途径。本来，我该是她强劲有力的后盾。但我并没有这样做。开始几年我执意离婚，我便成她无穷苦痛的最大根源。待我屡经波折，最终消除这种想法之后，她却必须去走漫长的流离之路。

当然我的流离在先，我突遭野蛮绑架，随即失去一切所有，包括名誉、经济乃至肉体的任何自在。她震惊一时，她和我的所有亲友一样震惊。在滔天浊浪汹涌莫比的年月，她们直接间接都要受此牵连，而且百口莫辩。后来我却得知，她很快就站立起来。她曾是一棵小草，此时却是参天大树。她曾经犹豫彷徨，此时却勇毅果决。她在川渝两地之间奔走，在大街小巷之间穿梭。她与许多人交道，她讲她所了知的事实与所了悟的真理，她使人们由糊涂而清醒，由怯懦而坚强，由被动而主动。她虽没能立即改变我的处境，她却融入越来越壮观的洪流，为芸芸众生护住最后一道攸关良知、正义、振救与毁灭的大堤。先前我守护这一道堤的时候，她忙于教学与考研，好像它们比一道大堤更重要。后来她则明白，没有了心法的约束，没有了真实的声音，没有了大善的胸怀，没有了明确无误的航向，谁都会失去道德与生命的根基，谁都会饱受天灾人祸的摧残，谁都会追随整个物质世界的堕落，毁于一旦。那么，我最初的离婚之意，其实就是人心整体败坏的表象之一，不管我曾有过怎样的理由，未来的人类都绝不允许轻意离婚；我第一、第二次劫难，更是天地整体败坏的铁证，因为意图摧坏善念、本相与真理的任何言行，都必愚昧之至，邪恶之至。我们先后洞察一切，所以我能从情感的漩涡挣扎出来，倍加珍惜夫妻一世的缘分；所以我坚决实践自己所认知的真谛，决不愿有一丝一毫退缩；所以她骤然升华，前仆后继要走启蒙人心、启迪正念的道路。

我是在一个阴雨晦晦的端午节日，知悉她横遭变故。没有谁告诉我，我凭心灵深处的真切感应自知。我对自己一笑：悲壮么，不是；于人而言，悲不自禁；于我及她而言，唯壮、唯慈悲而已。再经十八个月我回到家中，又知她家的房屋被一把莫名之火焚毁，她父亲也受伤不轻。不过他们都没有告诉她，他们以为，她还在重庆深山某一个煤窑的角落受罪，她无力再来承付这等事故。我说无妨，你们不能再用人心将她度量，否则你们什么都不会明白。正如在我第二次变故之后，她父亲坚决要她同断绝，但她拒绝的程度更为坚决，他们目瞪口呆，全不知这女子心中，究竟是何想法。

一年半里，她不曾探望到我。有一次她已来到咫尺之外，她却为一堵人墙阻挡，只能默默而归。后来的两年里，我也不曾探望她。原因是多方面的，最大的原因则是某一种力量，始终将我与她、将我们与万众隔离。它们侈望，由此即可阻止任何不利谎言横行、爪牙遍布、暴力肆虐的举止。然而，它们大错特错。我们虽未见得，我们却在大小宇宙的许多空间，沟通无碍，往来无碍，彼此鼓励无碍。她曾担忧我们的儿子，会不会失却良好的教育。我说不会，儿子天性仁厚，又多受仁厚故事的熏陶，即使他不那么聪明，他却早早有了超然物外的智慧。我们与他的一切言行，其实就是未来的方向，其实已经注定要成为许多方面的标准。

只是我这些话，还不易为更多人懂得。人们阅读我的文字，总感觉多有玄虚、晦涩、自负的成份。我当然可以写得更明白、浅近一些，但我当前并不能那么直接、细致去说。我有难言之隐，我只有等到某一天，才能清清楚楚道破一切。不过人们总可以感知：九死一生之后的思想与言行，决不与燕雀、鸡犬相近；直指心灵与真理的内涵，即使暂时不明，也会在宁静、理智之时悟会；悟会到一点一滴，其实已在某种境界之中，其实已与天道、命运的根本结缘。

妻即将回家。我曾问儿子：你是否还记得母亲的模样？他摇摇头说：不记得了。我又问他：如果你有杀父之仇，你是否必报？他同样摇头：不报。我说：为什么呢？他说：有人把你杀了，我又去杀他，这多不好。我在心头说：很好，单是这等胸怀，已经让我无忧，让她无忧，让子孙后代无忧。

儿子八岁，三年里不见父面，四年里不见母面。而今我们都在等待一个女人回来，虽然他已忘记她的模样，但她之所以流离的可贵因素，早已融进他的心坎。儿子问：明天是谁的世界？我说：明天是善者、德者与君子的世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