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最大·沉鱼
沉鱼
一枚千年珠蚌的空壳里,有我珍爱的三件宝贝,它们见证了我苦涩的爱情,见证了我——一条浣溪的高龄锦鲤——的至爱那壮丽而独特的人生。
一、白丝帕
作为浣溪里最尊贵家族的合法继承者——我自小便被同类推崇备至,身边永远追随着一群活泼秀气的各色小鱼。它们中雄鱼们对我无不阿谀奉承,以求得我几句夸奖;而那些雌鱼又无不搔首摆尾,期待吸引我片刻的青睐。不过他们在我高傲的目光中,往往只收获些许失望,让自己的梦境平添丝缕泪痕。
浣溪,这条永远美丽清澈的小河,滋养了我们这群天底下最美的鱼儿,也同样滋养着溪边生活的人类。
在妈妈的口中,年幼的我听到的往往是警告人类是多么的危险:他们野蛮的捕杀鱼类,不仅把俘虏的鱼剥鳞挖腹,细熬慢炖,端上自己罪恶的饭桌;还要在吃完鱼的血肉之后,把鱼骨做成样式别致的所谓“工艺品”,摆放在显眼位置,供自己把玩,美其名曰“欣赏”,让死去的鱼永远曝尸阳光下,不得瞑目。长辈们对人是憎恶又恐惧的,每次当母亲讲述完对人的控诉之后,总要再嘱咐一句:千万别离岸太近,那里最危险;岸边总有雄性的人类会用明晃晃的钢叉刺杀我们,甚至有些顽童还有烧弯的绣花针,串上些蚯蚓的残躯,来引诱贪嘴的鱼类,从而丰富他们的“成长经历”或“童年趣事”。
不过年轻的心总是张狂的,而我又是同伴们吸嘘的最勇敢、最帅气、最富探险精神的鱼,我难道永不敢靠近那让我怀有想象、充满新奇的岸边吗?我难道会被别人的话所左右吗?要知道我就是我——不同凡鱼!
第一次冒险,我是带着十来条和我年龄相近的雄鱼去的。雌鱼们胆子太小了,在她们胆怯的目光里,我们靠近岸边的水草,将好奇的目光透过草叶间的缝隙观看人类的世界。
在波光闪烁的映像中,人类的村庄建在青幽幽的山脚下,他们的木屋低矮地立在夕阳里,显得简陋而贫寒,这绝对比不上我在水底用各种蚌壳彩石砌成的宫殿;不时有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人在房子外面走来走去,身上都披着色彩单调样式雷同难看透顶的“皮“,比起鱼类来说他们太难看了。这些初步的认识让我对人类很快产生了鄙视——人类不过是一个野蛮而低俗的种群罢了。
观看许久,当我们正要离去的时候,我的一个亲信银鲢子用腹鳍触了我一下,引导我望向左首的岸边。哦,来了一个雌人,身上披着白色轻盈的纱皮,头上高挽着发髻。我的好奇心又起,悄悄地游过去,我真的很想从近处观察一下人类的面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天哪,你将我的好奇心从我的脑子中剔除了吧,你救救我可怜的目光吧!当我看到她可憎的面貌时,我真的觉得人类玷污了这个世界的美丽!人类的丑陋让我彻底失望了!
走过来的雌人扭动着她那粗壮的腰肢,肥硕的臀部使我联想起水底肮脏粗励的鹅卵石;她一步三摇越走越近,扁平的脸上闪烁着那些也许是被称为“五官”的东西:左脸上一枚巨大的黑痦子,让她的面容接近狰狞,而细小成一道缝的眼以及象脸一样扁平的鼻子、鲇鱼唇一样的厚嘴令我一望生寒;更恐怖的是,她既然在乱蓬蓬的鬓角上扎着一朵艳丽的百合花!当她把右手提拎的一段白丝纱投进离我不远的水里时,她的脸更贴近水面,使我更深一步地经历了心惊胆颤————我吐了,吐得一塌糊涂,连前天晚上吃的由西湖进贡来的莲子粥都吐了出来。我在水面上留下一串混沌的水泡后,便极速地钻进水底。我的元气大伤,如果想恢复过来,至少需要七个日升月落了。
这就是人的形象么?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够了够了,我再也不想见到她们!当我又一次从噩梦中醒来时,终于感到我身边的小雌鱼们是多么的美丽又可爱。
如果不是银鲢子再三恳请,而且信誓旦旦:“老大,今天让您去看的人叫西施,是这地方最著名的美女;上次您失望是因为见到的是东施,可称是天下最丑的女人。这次您见了西施再失望的话,我宁愿在您面前剥鳞自尽!”我便永远都不会再靠近岸边。在银链子口中,我听到一个让我们鱼类也惊为“天人”的“美雌人”。银链子继续着他的介绍:西施极美,上次见的那个东施也想模仿,西施到溪边浣纱,她也来浣纱,上次正巧让我们碰了个正着,人们都说这是什么“东施效颦”。听着听着,我稍稍动了点好奇,也算给银鲢子面子,好歹去看看这个西施吧。
岸上又是外阳西下,美丽的浣溪波光粼粼,山脚下的村庄炊烟四起。我和一群鱼儿拥挤在水草丛中,雄鱼靠岸边近些,而胆怯的雌鱼们也听到了风言风语,管不住好奇心,也聚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悄声私语着,不时往岸边瞥去。
我不以为然地望着我的同类们,嘴角往两边扯了两下,银鲢子似乎感觉到我的不屑,想要说什么,又不知该怎么说了,用圆眼认真地看了看我,示意我耐心等待。
忽然,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传到水底,鱼儿们都精神一振,不约而同地望向岸边,又是一个洁白的身影,不过她是向岸边跑过来,瘦长的身材,纤细的腰肢,身上的裙摆好象我们鱼类的尾鳍;她的面容清丽无比,好象雨后清新的浣溪水,长发飘飘,衬托着粉嫩的脸颊,给夕阳中的浣溪平添了一处独特的风景。我身后的雌鱼们又在窃窃私语:“这个雌人好漂亮啊!”“难道她就是传说中的那个美人吗?”“也真是名不虚传哪!”但银鲢子及时制止了他们的话语。他往后吹了几个气泡,让他们住声,又往岸上一呶嘴,示意往岸上看。
“姐姐,快来呀!”刚到岸边的年轻雌人朝身后招手,她兴奋的样子不禁让我有些心动,人要都是这个模样嘛,还算可以。
这时我身边的银鲢子用鳍触了触我,轻声道:“来了……”
“谁?”我疑惑,难道银鲢子说的“西施”不是这个人吗?
远处又走来了一个着白衣的十六、七岁的雌人。不知怎么,她走路的样子让我觉得有些异样,婀娜而柔美,仿佛有来自月下梦中的感觉,我的心悬了起来。当她的脚步越来越近,我小小头颅里的晕眩也越来越重。
她走到浣溪的岸边踏上了一块青石,她的面容和身姿顿时象雷电一样击穿了我的脑海……啊,这就是西施?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美人吗?一时间,我的思绪错乱了,神经末梢东一个霹雳,西一个闪电,眼前色彩乱飞,这对于一个将要情窦初开的锦鲤来说太刺激了!随着我的彻底麻木,身体僵硬了,挺直了,但有一个字一直疯狂地占据着我尚在的意识——美!并且,西施给这个字赋予了更多的内涵:皎好,温润,柔美,甜蜜……
我不由自主地向岸边缓缓游去,越来越靠近她——靠近她!
……
我是一被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惊醒的:“西施姐姐,今天好怪呀,平时这些鱼儿总是在我往溪里一放纱时就都吓跑了,可今天这个呆头鱼竟然傻在这里不动了。——哎,不是死了吧?”
我没死,我完全清醒了,尾巴重新摆动起来,但是我绝对不离开这里,我要靠得更近些,我睁着圆眼,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个叫“西施”的雌人。
西施蹲下身子,我顿觉一股沁人心肺的亲切扑面而来,啊,她离我只有二三尺远了!
我眼中的西施从手中抖开一袭不大的方型白纱,放到水中,正好兜住了我年轻的身躯。
那个年龄稍小点雌人说:“这条鱼好傻呀,到现在还不动,嘻嘻……哎,姐姐,你看他足有一尺多长,我们抓回去送给哥哥吧!”
我的心里又是一阵翻腾,索性不动了,只要我能跟西施在一起,到哪里我也不在乎——
西施用白纱将我从水里兜起来,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妹妹,这条锦鲤多漂亮呀!浑身金光闪闪,好象将军的战袍一样,相信他在这浣溪中也绝非泛泛之辈,如果让哥哥做了汤喝,岂不糟蹋了这金盔金甲,还是让他回到浣溪,去成就一番事业吧!”妹妹看了看我,也点了点头:“这条鱼真是很威武,象个大将军。姐姐你好眼力呀,难怪范大夫对姐姐一往情深呢!嘻嘻……”西施低头笑责道:“傻丫头,碰上个机会就取笑我。”言毕,左手一松,便把我送回到了浣溪。但令她惊异的是,自己竟拉不回水里的白纱。
这时,妹妹拍着手跳着高说:“太奇了,太奇了,这条锦鲤咬住了姐姐的白丝帕,还不松嘴了!嘻嘻……”
西施仔细看了看水里咬住白丝帕的我,也笑了:“看来,这条鱼还真是灵物。哎,既然你不松口,那我就成全了你吧!”说罢,把手一松,让我的一时之逞遂了心愿。
哈,哈哈,我兴奋地在原地转了三圈,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岸边,向我的宫殿游去……
二、珠泪鳞
深邃的浣溪水底,水草丛生,有一处幽静的彩色卵石奇特蚌壳砌成的宫殿,就是我锦鲤的家。见到西施后的第一个晚上,我彻底失眠了,而且从这夜之后,我的双眼再也不会闭合,因为我怕在闭眼的一瞬间,西施的影像会从自己的记忆里飞走。在后来的鱼类史书中记载:锦鲤太子建议各种鱼类今后不再眨眼,是想让鱼类多一些对外面世界的警惕,少一份危险,并大加赞许,说我是颇具慧眼、有远见卓识。其实这并不完全正确,我内心中是想让我的后代永远牢记我对西施的怀念,安慰一下自己孤寂的心。但我也不会对鱼史官去指明这一点,因为这只是我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对于以讹传讹的记载,既然鱼不眨眼益处多多,就任凭青史去戏说吧!真正的只是“锦鲤初逢西施面,从此鱼虾不眨眼”罢了——
那天叼回了西施的白丝帕,兴奋得不能自己。当快游到宫殿边上的时候,群鱼早已蜂拥而至,有些鱼竟认得此物:“啊,这就是那个西施的白丝帕呀!锦太子好有本事!”众雌鱼更是一片欢呼声,在他们眼中,我的形象又增长了几尺,高大了几寸。我不屑搭理群鱼的无聊,飞快地游进自己的家,相信宫门口偌大的警示“凡鱼与虾,不得入内”可以止住他们好奇的鳍步。
我到了自己的秘密花园,寻找到一尊完整的千年蚌壳,将白丝帕细心藏好。——我的收藏多了一份珍贵,我的心多了一份期待。
父母注意到了我的神不守舍。在一次饭后,我听到母亲对父亲低语:“锦鳞儿真是长大了,你看这些天他的样子,有了心事哩。要不你去问问他看上了哪家雌鱼,用不用我们去提亲哪?”
父亲咳嗽了两声,吐出一串气泡,威严地说:“过一阵子,锦鳞儿要去跳龙门,上面已内定是他主管太湖水域,现在给他找个凡鱼当老婆,岂不辱没了我家门风!不要多嘴,也劝他死了这份凡心,到时候就是天仙想嫁我儿,咱们还有个愿意不愿呢!现在着什么急?”母亲也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低头不语。我趁这时机,迅速逃离了家,向我心中的圣地奔去。又是夕阳下,西施会来浣纱的!
西施几乎天天傍晚到溪边来,我就天天去守候观望她。渐渐地我熟悉了她的脚步声、低语声、叹息声,甚至心跳声。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常常对溪自诉,说她的村庄,说她的童年,说她的爱情,说她的喜怒哀乐。我慢慢地听懂了她的故事,随着她讲述的喜与悲,我的脑海中也会出现阴晴圆缺。她快乐时,我便在水中跳起舞蹈;她悲伤时,我便去轻吻她垂在溪水中的脚踝,抚慰她的不安和愁苦。时间流逝,西施也熟悉了我的各种肢体语言,同我的交流越来越顺畅。我们真的成为了朋友,我为能有她的目光陪伴感到欢欣鼓舞,她为有我这样的忠实听众感到了丝许快慰。
也许是我的举动太出人意料的缘故吧,不久在附近村民口中就流传起一个谣言,胡乱猜测西施被浣溪的鱼妖迷迷惑了,说不定会投渊为鱼呢!普通人的浅薄之见固然可笑,但也保护了我,因为几乎没有人敢去招惹人们心目中的妖魔鬼怪,他们都怕妖怪惩制自己。这段时间的生活就成为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无比惬意呀!
倒是溪边多了一些来看我的小孩子,他们在傍晚时分常同西施一起来到浣溪边,看一袭白纱与锦鲤的嬉戏。我在白纱间盘旋翻滚,用我的身体上面天然的皂液帮西施涤荡白纱上的尘埃,省却了她的许多劳作。小孩子们还以我贪玩呢,疏不知我“为谁辛苦为谁甜。”
有些孩子很调皮,在溪边捡拾石块冒冒失失地想投我,西施次次都制止他们,并引导孩子们用欣赏的目光观察我,还说我是浣溪的精灵,并预言:“锦鲤绝非溪中物,一遇时机化金龙”!我听后唏嘘不止,知我者西施,惜我者西施矣!如果当初我是被西施的容貌所吸引而喜欢她,现在我已深深地爱上了她!
爱越深,痛便越深。当我的身心渐渐步入爱之幽谷的时候,我最不愿看到的事终于发生了。
男人!(通过一段时间的了解,我知道了人类不称自己的性别为“雌”、“雄”,也非“公”、“母”,而叫“男”、“女”)一个男人竟在某个傍晚伴着西施来到溪边。他高大身躯肩宽膀圆,双目炯炯有神,一对剑眉直插鬓角,身穿人类所谓的朝服,上绣飞龙舞凤,头戴紫金冠,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我的心顿时颤抖起来,这个男人难道就是西施口中常谈到的那个范蠡范大夫吗?看他的气质,看他的威严,不是他又能是谁?!
这绝对是个让男人看了心碎、女人看了心醉的上帝宠儿,就连我这出身高贵、号称天下第一帅鱼的锦鲤都不禁牙酸心苦。
范大夫和西施并肩坐在溪边的青石上。范大夫颇有耐心地给西施讲解着什么,我侧耳听去,范大夫说到了很多我从未听过的词语:“战争”、“吴国”、“大王勾践”、“阖闾”、“使命”等等;还有一个什么“饿(卧)心(薪)尝胆”,叫我更不理解,“心”“饿”极了难道会去品尝那苦涩的胆吗?反正鱼的胆囊其苦无比,相信人的胆也好不到哪去。
不过有一句话我却听得异常明白,范大夫说:“从明天起你要离开浣溪,在京城训练三年后,就到吴国去!”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同时击在我和西施的心上,因为在我的心激抖的同时看到西施也浑身颤抖起来,两串眼泪从她眼中夺眶而出。
这个什么范大夫把西施弄哭了!我顿时愤怒了,从浣溪水里猛得跳起来,足有两丈多高!我将眼瞪到了极限,将身体弯成了90度,尾鳍激起巨大的浪花,砸得范蠡满身满脸都是冰凉的溪水。
范大夫惊愕地站起身,看着水中仍在翻腾的我,不知如何言表。
西施真是最明白我的心,泣声说道:“连鱼儿都舍不得我走,你可是我的未婚夫呀,你怎么舍得让我投进那吴王。的火坑……”话未毕,双肩抖动,泣不成声。
这时的范蠡脸上也一塌糊涂,双目紧闭,脸上不知是眼泪还是溪水的一串串水珠往下纵横:“西施,我怎么舍得你去呀!你弱小之躯,委以国之重任,情何以堪哪!可国之复兴,全赖此计,我……”两人抱头痛哭,肝肠寸断,配着我不断击起的水声,使夜色倍显悲戚。
西施哭了很久,泪眼婆娑地对范蠡说:“你不去选其他的女人,为何偏偏让自己的妻子去呢?让你我一生背负这屈辱之名啊!”
“望尽天下,谁又能比西施绝色!”范蠡叹道:“想那吴王也是一代名君,胆色才气超人,一般女子难虏其心哪!”说罢,连连摆手,话不能连句,痛苦之情溢于言表,二人再次掩头失声……
愁不断,理还乱,情到深处惹人叹;泪不止,梦难圆,恨至刻骨心不甘。在这无月的夜里,浣溪边上的两个人哭哭啼啼缠缠绵绵;在那失笑的日子,浣溪水里的锦鲤翻翻滚滚疯疯颠颠。当我看到范大夫第一眼时,曾经赞叹他的气质和威严;听过两个断断诉诉的哭诉,我折服于他的大度和豪气。两个人爱到彻骨,但爱的坦荡,爱的豁达,爱的气壮山河,爱的天地失色。他们的爱洗涤了浣溪里一条锦鲤的自私单恋,更让天下无数后来人深深的记念。
天色渐明,悲伤的范蠡已掩面离去,而通晓大义的西施也要远离浣溪了。西施在清澈的溪水里撩水洗面,我——一条伤心欲绝的锦鲤不时轻触她葱白的手臂,纤长的手指。
西施又一次用双手托起我金光四射的身体,轻声道:“锦鲤呀,我知你明白我的心,我舍不得离开浣溪,同样也舍不得离开好似知音的你,但国赋使命重于泰山,但愿你在这浣溪里快乐生活,替我解一解无边的乡愁……”说罢,有一滴泪从她眼中流出,“啪嗒”正落在我的背脊上。这滴泪竟象珍珠一样并没有散落开来,而是圆滚滚、亮闪闪地烙在一块金红色的鳞片上。
我随着西施的一松手,跌落在溪水中,西施侧身掩面,袅娜而去,她走过的小道两旁,绿草和红花也为她垂下了珠泪。
西施——
三、玉扳指
“西施走了”,“西施走了”,“西施走了”,……满头脑里充斥这句可怕的话,我跌跌撞撞回到“凡鱼与虾,不得入内”的家。我要发狂了,我在宫殿里东一头西一头地乱窜,吓得婢鱼们花容失色,纷纷闪躲。
忽然一声斥吼:“锦鳞儿,你在干什么?”
也许是闹够了的缘故,我呆立在爹爹面前。
父亲威严地说:“一定是又在那里闯祸了吧?看你那气急败坏的样子!现在你也快长到二尺长了,龙门选秀在即,你还有心思在外面胡闹!虽然内定你为太湖龙主,但总要走走过场,免得让人家耻笑。从今天起,你不许踏出宫门半步,在家温习治水理论、苦习跳跃之技,争取龙门一跃,给爹娘露露脸!”
我把头一摆,高声回应道:“我不去!”
“你敢?”父亲怒目圆睁。
这时身后闻讯而来的银链子制止了我的无礼,示意我随他到别处说话。等到了我卧房,刚要埋怨他,却听银鲢子说道:“真傻呀你,现在还和你爹爹吵闹。我们早知道你对西施心仪,可你知道西施要去的吴王城在哪儿吗?它就在太湖边上!”银鲢子一直是我的好谋士,他读书多,见识广,一五一十给我讲了一串故事:吴越战争、越国臣服、勾践卧薪尝胆,还推测说西施到吴国去是越国大夫范蠡的“美人计”,为的是一举击败吴国。到底鱼比人有灵性得多,后来人类历史证明银鲢子的判断非常正确。
银鲢子还给我透露说,现在的太湖水域水怪作乱,鱼无宁日,民不聊生,极需治理,以还人和鱼一个清平世界。“老大,你一旦做了太湖龙王,不仅能完成上天的任务和父母期望,而且可能常常遇到游湖的西施,一举多得嘛!”银鲢子说。
我暗暗点了点头,想到有那么一天,一跃成龙之后,还可以幻化为人形与西施相见,更加振奋起来。好,我下定决心了,认真学习加紧训练,要拿实力成为真正的龙,而并非凭“内定”什么的闹得心里一世不安。
“小鲤鱼跳龙门”对于人类来说也许只是一个传说,而对于我们鱼族来说那就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了。每十年,天上龙门大开,架在长江三峡之上,允许二尺以上的年轻鱼类笔试理论过关之后,再凭跳跃之技飞跨龙门,凡成功者由上天揭鳞化龙,然后分配到各个江河湖海去做地方官,治理水域,管理鱼类,使其休养生息,代代相传。再以后,人类把自己的科举制度也称做考生们“跃龙门”,纯粹是向我们鱼族学的。
我的姨父原是东海龙王,历届“跃龙门”他都担任主考,内定我为太湖龙王就是他庇护的。但现在我绝对要凭实力跃龙门,否则我宁可一世为鱼。
银鲢子谈完这些,又夸赞起我背上的那颗泪珠,说好象背上长出一副贵冠,平添了几分王气,非要拉着我去给众鱼展览不可。我婉拒了他,这颗泪珠是西施留给我的,只应该属于我个人,我不会拿她的这份情意去哗众取宠的。
我打发走银鲢子,独自来到一个有着尖利岩角的石头处,然后瞄准岩角直冲过去。在我的背部与岩角撞击的一瞬间,巨痛猛然袭满了全身,但我成功了,那颗泪珠带着我的血和半片金鳞从背上刮落下来。我忍着全身疼痛,衔起泪珠,把它收进千年蚌壳。西施的泪和我的血肉打造了这颗天下无双的宝物,自此后,我的鱼子鱼孙背部永远都少了半片鳞,恒久见证了这段传奇。
学习训练虽然艰苦,胜利毕竟令人喜悦。当我闯过层层关卡,以矫健的身姿跃过数百丈高的龙门时,顿时眼前豁然一亮:我已挺立在五彩祥云之上,脚下的神州大地青山绿水阡陌纵横,一派大好河山!
主考官们对我的表现赞赏有加,姨父更洋洋自得,觉得我给他赚足了面子。随后,传令官就宣布了对我的任命:不出所料,我被封为太湖金鳞龙王,授“真龙”称号,赐玉笏、天辇,掌五色云水神旗,拥百万虾兵蟹将;接到就职后的近期任务就是治理所辖太湖水域,清除水妖旱怪,抗击大闸蟹入侵,优化当地自然和人文环境,完善与渔民和平共处、互惠互利的关系等诸如此类的事情。
临危受命,不辱众托,由于太湖如今的特殊情况,我在天庭未做停留,顷刻于五彩祥云之端幻化为一条金鳞巨龙,铁爪钢牙,赤发红须,一声令下带所辖部属直奔太湖而去。
也许是太湖长期水怪作乱的缘故,之后的几年间我并没有见到西施到太湖游玩过,而我又公务繁杂,事无巨细,一边征讨叛逆,一边安抚种群,忙得更是不亦乐乎,还真没有时间去专门看望一下所牵挂的人。其实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西施,有时出差从吴王宫空中路过,总是探出头去观望一下,希冀能瞥得美人一面,却往往事与愿违:因为我从天上经过时,总是乌云遮天、电闪雷鸣,地上的人们大多以为雷雨将至,纷纷躲进殿堂避雨,那贵为吴王宠妃的西施更是金枝玉体,更不可能暴露在阴云下的空地上。哎,无限感慨,万分愁怅,难解相思苦!等到太湖安定,基本步入正轨时,已是光阴荏苒,匆匆数载了。
终一日,我刚刚忙完公务,想在龙床上小憩片刻,属下报上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吴王兵败了!在越王勾践和大夫范蠡等人处心积虑的谋划之下,越兵终于势如破竹攻入吴都,吴王遁逃无踪。越国一雪前耻,举国欢腾,吴国灭亡了。
听完报告,我立刻从龙床上一跃而起,双眸圆睁急问:“那吴王的妃子西施有没有消息?”
属下被我着急的样子吓得出一身凉汗,遂抖声回道:“还……还没有西施……的消息。”
“那我就亲自去看看。”我急步往吴都奔去。
当我站立在云头,往吴都望去,只看到烟火弥漫,哀声阵阵,百姓于街巷间四处奔逃,越兵耀武扬威地正在疯狂掠夺。哎,每一场战争不管是人类还是其他种族,最大的受害者永远是普通百姓。吴都中火焰烧得最旺的就是吴王宫,只见无处不是硝烟——那羸弱的西施怎堪如此大火,她究竟在何处呢?
我刚要到宫殿内寻找,忽听太湖方向传来一阵歌声,其音嘹亮高亢。想这时正兵荒马乱,是谁又有闲情雅趣高歌呢?不禁让我急寻出处。
只见碧波荡漾的太湖上,有一叶扁舟正乘风扬帆向北行进,船头并立着两人:高大威武、身着布衣的分明就是当日浣溪边的范蠡大夫,而他身边亭亭玉立的白衣女子,不正是我日思夜想的西施吗?西施无恙啊!我掩不住内心的欣喜,忙降下云头,试图幻化人形和西施相见,但又转念一想,便一道金光隐入水中,变成西施最熟悉的锦鲤模样,跃身水面。
现在的西施虽长大了几岁,但多添了几分妩媚,点缀了几许风韵,回眸顾盼之间闪烁出一种超凡脱俗的灵秀,饶是更加让人心跳。只见她半倚着范蠡,不时深情地瞥范大夫一眼,令我再一次重温了醋海扬波。而一身粗布打扮的范蠡昂首远眺,胸有成竹的智慧跃然脸上,只听他高声唱道:“王侧立矛兮寝难安,国复兴隆兮将归山;寄情山水兮美人伴,良臣梦圆兮醉云边。”
啊,好一个天下无双的头脑!助国大业完成之后,早已通晓“伴君如伴虎”、“走兽尽,良狗烹”的道理,带领娇妻全身而退了。现在我对范蠡的敬仰就如同这滔滔太湖水满溢了我的心胸——范蠡呀,西施能和你一生相伴,定会幸福快乐,也不愧她艳压天下的美丽了!我虽贵为龙王,也自叹不如啊,罢了,我唯有祝福有情人罢。
我正欲摆尾离去时,却听船上传来一声天籁之音:“范郎快看,那湖中不正是浣溪边的锦鲤吗?”啊,西施眼尖,竟在此时认出了我!
范蠡也微微颌首:“正是正是,正是那条溅我满身溪水的灵物!”说罢,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听到范蠡此言,我更是欣喜非常,从水里猛窜起来,足有四、五丈高,击起了无数浪花。
“他在回应我们呢!”西施也喜道。
我情不自禁地围着小船游了两圈,这时西施从右手拇指上取下一个翠绿的东西,冲着我说:“锦鲤,我知你颇具灵性,绝非凡物。这个玉扳指是当年吴王送我的,它记载了我的屈辱,也标志着我的成功,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也算是我告别过去、投身明天的记念了!你我堪称知音,由你记录此刻,我心安矣!”说罢,将手中之物投给水中的我。
我一跃而起,用嘴灵巧地衔住那尚带有西施体温的玉扳指。在落回到水里的一刹那,我看到范蠡用手揽住西施的肩膀,两人相视而笑。
尾声
我的千年蚌壳里又多了一份珍贵的纪念。这三件东西都是我的爱物,我时常把玩不已,思至深情处,不禁掉落几滴龙泪,阴湿了太湖的半边天。
随后的日子里,我一直都在观注西施夫妻的消息:二人在北方定居,范蠡化名陶朱,用他睿智的头脑开辟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经商之旅。每一单生意结束后,他总要将全部赢利的十之八九,或赠与穷困百姓、或修路筑桥、或办学育人。周而复始,他的足迹踏遍神州大地,个人资财也得到了无法估量的迅速膨胀。到晚年,他已不能说是“富可敌国”了,而是“富可敌天下”。因他的善举、诚信、财富,百姓尊其为“陶朱公”。陶朱公阳寿至九旬有余,后顺利得道成仙,上天授其为“财神”,被世人供于佛堂殿宇,摆在客厅店铺,千百年膜拜不止,香火永续。西施一生相夫教子,生活低调,她去世时仅与夫君升天之日相差七天,后亦位列仙班,掌管天际七彩云锦。西施自离浣溪之后,终生未回,成仙后常将仙身幻化为彩虹,回望魂牵梦绕的美丽故乡,凡人便尊其名为“彩虹仙子”。范西夫妻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大义高节,身后均成正果,正合天地善恶果报的公理。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我——太湖的金鳞龙王——浣溪的锦鲤——对西施至情至爱的鱼——现在已记不清自己的年龄了,而在脑海中最清晰的还是西施那美丽无双的容颜,它铭刻在我心里最深层的地方,常令我不得安眠……
永远的西施——
2007·7·1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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