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父亲节，特地带上女儿回家去看老父亲。父亲见了我，甚是欢喜，但也只是问我吃饱了没，再说几句弟弟近况。在我的记忆里，这就是我的父亲，我的沉默寡言的父亲，总是坐在沙发上，抽烟，一根接着一根。我们一家人都不善言辞，就是一个下午坐在一起，没人说话，也不会有人觉得不对劲。我们家族庞大，人口众多，父亲是长子，他的沉默使他倍加威严，我的那些叔叔，姑姑们都怕他，更不用说我了。在我小时候，与我做伴的，常常是爷爷的线装书，什么《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等等，也不管懂不懂，反正囫囵吞枣，有书看总比对着严厉的父亲强。我可以躲在暗暗的小屋里一呆就是大半天，直到妈妈叫我吃饭了才露面。这样的童年，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自己有自闭倾向。让我的思想整个改观的是我结婚的时候。我记得清清楚楚，从不流泪的父亲，在牵我出门的时候，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哭，以后再也没见过。那一刻，我才知道，父亲其实一直是最疼我的，只是，我们都不善于表达爱，而我，也一直没有去用心体会父亲深沉的爱。

其实，父亲也有高谈阔论的时候，那是在他的同学来访的时候。父亲是66届的高材生，历史的原因使他失去了继续求学的机会。我从他和同学的谈话中零零星星地知道，他也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也曾“激扬文字，挥斥方遒”，可是，这样的父亲在文革中却吃尽了苦头。在我的童年记忆里，父亲是一段空白，只有我与母亲在农村的炊烟和田埂里相依为命。不公平的命运并没有使倔强的父亲屈服，他熬过来了，而且，他的积极、乐观远非我能想象。这从他对我的教育就可窥一斑。少年时期，我热衷于写些所谓的“诗歌”，而且，那些文字也变成了“豆腐块”发表了。父亲是替我高兴的，但是他也对我说：“年青人不要总写这样颓唐悲观的东西，应该多写些积极向上的文章。”当时我很不以为然，认为他不懂诗歌。现在自己回过头来看，觉得当年真的是幼稚无知，是“为赋新诗强说愁”，无病呻吟。

但是，就是这样的父亲，苦难没有把他打倒的父亲，这几年间骤然变老了。一切都源于一场疾病。那次病后，他整个人变了。曾经走南闯北，从不儿女情长的他，现在是一刻钟也离不开母亲了。只要有一小会见不到她，就会大声唤她的名字。如果两天见不到我，他就会打电话来，听听我的声音，知道我一切都好就放下电话。或者，会让我回家一趟，看我一眼，就又让我赶快回去照顾孩子。有一段日子，我不敢面对这样的父亲，这样的英雄末路的父亲，怕见他的白发，怕见他的寂寞。直到有一天，一个失去双亲的朋友说了句“子欲养而亲不在”，我忽然大为震动。父母子女之间，要修多少年，才有这份缘，为什么不好好珍惜，让自己少些后悔呢！回来的路上，我告诉女儿：“宝贝，爷爷奶奶爱妈妈，可是他们没说出来，所以妈妈一直不知道；现在我告诉你，爸爸妈妈爱你。记住，爱，就别怕说出来。”女儿似懂非懂，却大声对我说：“妈妈，我也很爱你和爸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