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兰州，离开穿越兰州城而过的平静的黄河，在飘扬的细雨中，掠过斑驳荒芜的沟壑，来到了甘肃省最为干旱的地区定西市通渭县。

暮色中，我似乎听到干涸的山体因雨水的抚摸，发出欢愉的呼吸。夜里似乎一直飘着细雨，盖着厚厚的被子，我不觉得热。

次日拉开窗帘，已是阳光四溢，道路上已无落过雨的痕迹，我明白我见到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事，心里感到怪怪的。我呆呆地想了一会，似乎感觉到这里非同一般的干燥，有一种恐怖在我的脑帘中闪过。抬头望去，炙热的太阳高悬空中，毫无阻挡地直射大地，一派不可思议的白光烤干了沟壑中的水气。

我坐在吉普车上，穿过一座又一座的村庄。绵延裸露的山体，凹凸干涸的黄土地，我真的无法用唯美的笔触来描述它。如果不是那些卧在山坳里的房屋与围墙，还有稀疏地挺立在村口的几株山杏和旱柳，谁能相信这样的地方会有人住；如果没有山坡上那绝收的麦子，谁能相信这里也能种庄稼；如果没有跪在大地上收麦子的老汉和老妪，谁能相信会有人在这里劳动。

我下车走近田头，看见收麦子的老汉跪在地上，用手拔着麦子，我有些疑惑。走过去问老汉，为什么不用镰刀割，而用手拔。老汉微微地一笑说，今年干旱，庄稼绝收，没法用镰刀割，只得用手拔了。我说，你这么大年纪，该在家里休养，怎么还顶着烈日来收麦子啊。老汉淡淡地说，我还能动，在家里闲不住哪。我带点玩笑地说，你是生命不息，劳动不止啊。老汉听了呵呵地笑着，黝黑斑驳又皱痕深裂的脸上露出憨厚的本质。

我看着老汉乐观的心情，迷茫的眼神，仿佛在启示我一些什么。那满头的流汗，弓着的脊背，缓慢的动作，感觉不到一丝苦意，“锄禾日当午”对老汉来讲，似乎是一种满足，也许他的唯一希望就是有一个不错的收成罢了。

可是，是什么让这里变得如此苍凉与干旱。多少个世纪以来，贫穷的山民从窑洞里走了出来，为了生存，不停地开荒，这是落后还是进步的演化？如今，森林没有了，被岁月的利斧砍伐殆尽，只留下裸露着的荒芜。一年又一年干旱与沙尘无情地作弄着这里的人们，这里需要水，这里的种子需要滋润。千年的荆棘和荒蛮，一代代居住在这里的劳动者用汗水创造着奇迹，循着历史的足迹，我读到一部无言的书籍。

我坐上吉普车继续前行，车内的音响正放着高亢的秦腔，那嘶吼的歌声，虽然我不解一句，却使我感到眩晕，让我浑身无力，庆幸自己坐在车上。那吼声与这无边无际的大山融合，迫使我从新审视那雄浑的黄土地。它没有茂林修竹，也没有杂花生树，更没有溪流淙淙的景色。在它巨大的身上，留下的全是人类的“杰作”。一直开垦到山顶的茫茫大山，像一块巨大的油画，黄土是底色，青色的是土豆秧，金色的是绝收的小麦，绿色的是稀疏的杂灌。我面对眼前难以置信的大山，体验秦腔的悲壮，是难过？是震撼？我无法说清。

落日依旧热烈，云依旧无精打采，终究挤不出一滴水来，天空更加耀眼。我走进客房，朋友以当地的“罐罐茶”待客，有点像广东的功夫茶，边喝边聊。我渐渐地有些走神，自言自语地说，走出去，天高地阔，通渭是书画之乡，应该将大山的豪气、山民的魂魄，抒写到山外的世界去，还原大山的本色，苍茫的林海。

我似乎看见千年后的通渭，一轮黄色圆月照耀大山，林木苍茫，溪流闪烁着鳞鳞的碎银似的波光，矫健的汉子一步步踏进夜色，他的前面有一位女孩，手撩着裙摆，轻盈跳跑，留下一路细碎的笑声。他追上女孩，牵着她的手，坐在山坡上，看月光流动，倾听山谷清朗的回音，体察万物寡言的宁静，身影留在与世隔绝的神秘村庄与山壑之间。山峦，瀑布，树丛，河流，花草，鸟兽，我好像轻声地笑了一声。你累了吧，走！我们吃饭去，朋友似乎看出我的走神。我带着一丝歉意，跟着朋友走出房门。

起风了，沉默的山川，没有树叶可以随风飘动，没有流水可以随风吟唱。正是七月流火的季节，我站在荒原的夜色之中，感到寒流袭来，浑身只有凉的感觉。沙沙的风声中，我听见历史流逝的声音。不觉间，我在恍惚中认识了苍凉的西部荒原，跟着风的思路走进神秘的梦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