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我携妻儿回老家,有一种别样的心绪:一是因为通村的路拓宽硬化后,开车去老家没有必要如先前般小心翼翼,怕触了底盘、怕碰了石壁,而且从县城出发到老家的山村,比原来整整缩短了一半的时间;再是在县城生活久了,去感受老家山清水秀的环境、呼吸老家清新无浊的空气、重温在老家留下的少年时期的记忆,可对自己进行一次心灵上的净化和洗礼。
我的老家已像个睡暮之年的老人,生活在一片狭窄的山沟里。据爷辈的人讲,山村已有两百余年的历史了。村子不大,才四十来户人家,最繁盛是处于二十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全村生活着两百余口人,几乎每户人家都有三、四个孩童,而今只有二、三十个老妇幼生息着。山村的三面都是山,南北两面相对,分别叫前山、后山,西面是座海拔八百余米的天灵岩,是小县西部的最高峰,不仅孕育了小县两条江的源头,而且是小县与邻县的交界;东边一条小溪蜿蜒曲折、峰回路转般绵延百余公里注江入海,随溪而下的一条小路也随着天地的宽广而开阔,到县城有五十余里的路程。
到了老家,见过了亲人,我就叫上妻儿爬上后山的一个山岗。在这里,只要转小半个身就可以鸟瞰整个村子。我坐在一块突兀的岩石上,悉心地注目起眼皮下的村子。最先跃入眼帘的是——曾经是全村至尊至贵象征的“三楼上”已倒塌成一片废墟。看着那断墙瓦砾,往事被如烟般勾起并在脑海里翻腾起来。
“三楼上”,是全村唯一的一处二间三层的楼房,也是全村地势最高的一处建筑,紧靠后山,座北朝南,与旁边的房子比起来,“三楼上”显得鹤立鸡群。从我能记事起,就知道村里人都叫“三楼上”。小时听父亲说过,房屋的主人解放前是个财主,显赫于邻里三村;解放后被划为地主,遭到人民政权的批斗,晚年得病后一直住在三楼上至死,“三楼上”由此得名。
这位财主生有两子一女,女儿外嫁他乡我是不得而知的,两个儿子在我小时就已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知道大儿子叫永道,小儿子叫永德,其中永道就生了二个女儿,早已嫁人,家中只剩下老两口;永德生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在我知道的岁月里,三儿子作了上门女婿、四儿子过继给永道、五儿子在我上初中后也入赘他乡。我家在前山脚,与“三楼上”直线距离有一百五十余米,中间不仅隔着一条溪,还隔着两排楼房和一座堂楼,因而在上初中后无事不上“三楼上”;又因进出看不到“三楼上”,所以不知道“三楼上”发生的变化,记忆中只留下了少时常去“三楼上”玩耍的事。“三楼上”依山而建,结构特殊:一楼的后半间是二楼的前半间,一楼二楼的后墙都靠后山;从一楼进去既可通过楼梯上二楼又可通过后半间的石梯上二楼,在二楼可出门进入后山,上三楼又可出后门上后山,这样的结构最易小孩子捉迷藏了。也许是身份和挨批的原因,他们一家人从不讨厌我们小孩子去“骚扰”,因而在我的影响里,什么地主、农民,都不是人吗!永德还写得一手好字,村里关于“战无不胜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万岁!”“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量、不称霸!”等标语,都是他的杰作;村里人的扁担、箩筐上的名号及过年写的春联等,他都愿意帮人写,而且不收分文,因此,村里人要写点什么,都爱上“三楼上”叫他。他的老婆听说从祖辈上传下了一套针灸和拔火罐的医术,那时村里无医,那家大人小孩有身体不适的,都到“三楼上”找她。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身体发烧,母亲半夜里把我抱到“三楼上”,她很热情地为我针灸、挤血,我痛得哇哇直叫,没想到后半夜竟舒心地睡去至第二天都没事。“三楼上”给我的记忆还是美好的,只是后来在不知不觉流逝的日子里,我竟不知道永道、永德夫妇是何时离世的,永德的两个儿子和过继给永道的儿子是何时建起新房搬出“三楼上”的。许是人去楼空的原因或久不住人的缘故,在风吹雨打中,“三楼上”不知什么时候倒塌了。
倒塌的现场看上去还显得很凄惨,那些看上去粗大的房梁和结实的瓦檐,横七竖八凌乱不堪地显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大部分已腐烂且长有衰败的杂草,也许那些有用的家什早已被其后人或村里人在倒塌前拿走了,也许他的后人们已不需在倒塌的老基上重新安居亦能乐业了。但不知什么原因,今天,当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三楼上”早已倒塌的现场,心里还是别生一番滋味:是一段至尊至贵的辉煌和挨批挨斗的屈辱随着房屋的倒塌而永远地成为历史了!还是这段历史如同荒凉凄惨的倒塌现场般被人遗忘和湮灭了!再过几年,那些疯长的杂草也许就会将这片废墟掩盖。世事变迁,由物是人非到物非人去,谁能诉说人世间的恩怨情仇;随着村里老人的一个个故去,随着村里年轻人一批一批的进城,又有谁来关注大山深处的小山村的未来。通村的路是硬化了,进出的行人和车辆是方便了,可是它能承载多少的人及生活品(农产品),当山村里仅剩下老人和留守的几位妇女几个孩童,再宽的路再好的路,又有何用?!
我的眼光从“三楼上”的废墟掠过去,又看到了几处早已倒塌的房屋的废墟,看到了几处岌岌可危的和“铁将军”把守的楼房,若干年之后,也许又会倒塌成为一片废墟。想当年,人们含辛茹苦,凿岩挖山、砌坎填基,干得热火朝天,为的是能安居乐业;仅仅十几年的时间,山村就破败如厮、变得死一般沉静。难道这就是城市化留下的杰作?难道农民进城就一定能安居乐业?那些倒塌的房屋的废墟难道就这样保持“原生态”?
无需远望,眼前就是一墙青山,把山外的世界给严严地堵住了。看那一汪深情翠绿的毛竹,看那一片厚意挺拔的松树,我分不出是冬天还是夏天。只有房前屋后那零星种植的几株桃树、李树开出的鲜艳夺目的花儿,还能说明眼下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
青山依旧,流水依旧。看着原本热热闹闹生机勃勃的村子,如今变得百孔创伤死气沉沉,我那有情绪欣赏这青山绿水,那有心思呼吸这清新无浊的空气。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爆竹声,那是有人在为已故的亲人上坟,我也要带上妻儿去那里给离世近三十年的爷爷点上几柱香、烧上几叠纸钱,也许只有这一点,还能证明我的根在这里,我生命里的某个心结在这里、在这个小山村。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7-7-17 16:17:51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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