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之前，父亲就打来电话：“这个星期天是你爷爷阴寿100岁纪念，家里要请人来念经，你要可能，就带老婆孩子一起回来。”我答应了他，却没跟老婆讲——她周末要上班，想回而不能回，反让她徒增烦恼——毕竟，我的爷爷离她很远很远，跟她扯不上任何关系。

爷爷离我也很远，我3岁那年他就去世了。因而爷爷对我只是一个“传说”。据家里长辈们讲，爷爷是个开明的人，写得一手好字，解放前，曾在国民政府（家乡的地方上）当过师爷，算是个知识分子和一方人物。爷爷性格耿直、坦率，几乎从不拐弯抹角，这与奶奶的性格不一样，但他和奶奶吵闹一世，过了一辈子。奶奶去世后，与爷爷合葬在一起——活着是夫妻，死了也不分开。这就是我现今能给爷爷画的“印象画”了。至于他的外貌，有旧照片可看，却不能带给我任何回忆，因为没有记忆。母亲说，你大伯父特别像你爷爷。这倒令我凭空增添了许多感性认识。大伯父和我特别投缘，他性格开朗，个性开明，我很喜欢他。只是他早年加入志愿军抗美援朝，之后一直在无锡工作、生活，我们很多年才看到他。如今他年岁大了，身体不太好。我结婚、孩子满周时，他都克服困难亲自从无锡赶回来看我们。

扯得远了，回到正题。

星期六我回到家，父亲跟我说了一些事情，大致就是要请人来念经，给爷爷过阴寿100岁。我一直不知道爷爷的确切年龄，如此算来，爷爷是1907年生，1978年去世，享年72岁，爷爷离开我们近30年了。闲聊间，父亲和我说起前两天带涛涛去商场玩，用电脑测算名字的事。“涛涛的名字不太好，电脑打分只有60几分，你和你弟弟的名字不错，一个93分，一个91分，我的名字80几分。”父亲说，“要给涛涛改名字。”我说好，“要改就早点改”。父亲说：“是啊，早点改，改晚了叫起来就不习惯了。”

说起涛涛的名字，还有一段故事。父亲倾向于用单名，就叫“杨涛”。当时老婆极不喜欢“涛”字。但她毕竟能理解她的儿子是我父亲的长孙，经过我的劝导，她勉强能够接受，但提出条件：不能用单名，要另外加一个字，这个字由她来定。我同意，但她却定不下来。此前，我们曾经掷散子翻字典，最终也没确定一个理想的字。后来我买了一本关于起名的书，认真研读后，从几十个认为比较好的字里头，挑了三四个，确定了“昱”字。告诉父亲，他也认为不错。当时父亲曾想请测字或算命“先生”给涛涛的这个名字算一算，排一排，但后来谁也没提这个事，不了了之。现在，父亲重提旧事，我也就顺了他。

第二天，来了五个念经的女人，一副“尼姑”打扮。但这些“尼姑”不同于武侠小说里的尼姑——手碰了男人就会觉得犯了戒，被男人看到身体就要去死——她们也不同于现实尼姑庵里的尼姑——她们有家室，也许还吃荤——这仅是我的猜测，却也是家里大多数人的共识——但愿我的猜测不会引起神灵的愤怒，我终究是个无神论者。不管怎么说，她们有一套自己的设备——木鱼、小鼓、小钹，还有一块书有“佛光普照”四个大字、绣着龙凤图案的红色大布——我估且称之为“布”。她们时而念经、时而唱颂、时而作揖，一段结束后，就休息一下，几个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聊一聊，偶尔到屋外走动走动。

她们念经时，要求我们家人磕头。磕头是讲究规矩的。先是要磕头“开班”，一个人磕三次头——不是跪下去点三下头，而是跪三次、磕三次。家人依着辈分年龄大小依次磕，没来的人就不算。“开班”后，每一段里都要磕，一上午下来，要磕四五次，磕得人不胜厌烦。姑父是外子，同样要磕。二伯父来得晚，得补上。

午饭结束后，二伯父要走，他有打麻将的嗜好，急着去赶场子，晚了就没位置了。这时姑父跟他开玩笑：“你不要走，下午还要磕头。”伯父说：“我不磕，我已经磕过了。你要多磕一点，要认真地磕，不要然你的头会疼。”姑父说：“你的头才疼呢。”伯父说：“我的头不疼，老头老娘在世的时候就不计较我，随我怎么样，你要多磕点头，要让他们高兴。”姑父倒是深有感触地说了句：“我的头是疼呢。”他这话引起我的兴趣。姑父解释说：“以前他经过爷爷奶奶坟头时，没有和他们‘打招呼’，回家之后头就疼得厉害。”现在，他不敢不磕头了。我听了，觉得十分稀奇。这样的事，我总认为是巧合，或者是人的幻想，存疑地听听而已。毕竟，我没有这种经历。

但父亲却很信。对于更改名字的事，我也是存疑的。存疑的意思也许就是：改不改都无所谓，如果有大家都认为更好的名字，改了也无妨。和几位堂兄讨论起“迷信”这个话题来，大哥的观点和我是一样的：祭祀祖宗是应该的，这是人之常情，人不能忘本。但祭祀不是迷信。党和国家领导人会祭祀；外国人也祭祀，只是形式不一。但关键在于形式，形式过头，就成迷信了。我也认为，祭祀祖宗，寄托着后人对前人的怀念之情，是一种情感的追诉、精神的延续。

我回南京前，父亲母亲正和几个“尼姑”在爷爷奶奶的坟头上烧纸。我过去看了看，便急着收拾东西要走了。奶奶在世时，对我关怀备至，夜夜伴我睡觉一直到我11岁，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奶奶跟爷爷不一样，她不会离我远去，她像一颗宝石，渐渐沉入我心底。

2006·12·3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