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蝉息了声,隐在黑暗中。月光照着那些做梦的叶子,怕它们在梦里迷路。浮香盈窗,夏不寂寞,万花献媚。倒是人,易在娇红艳绿前涌起一股不堪凋零意。对面广场上仍有不眠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在喷水池边。水滴欢腾着冲向天空,开出一朵花来,又无力在落回池里,终其一生只能在方寸之地上上下下。人,是旁观的人,也是池里的水。
怕夜。
觉得夜里的星月,灯火,楼影,以及穿过街道的风,它们被安置在漆黑的天地间,象散落的一些字,是美的。那种美,又象雕在青铜器上的花纹,摸上去,凝重而冷。于是每当不眠夜,躲在窗后偷窥黑暗中的景象,心里怯怯的,生怕自己也一不小心成为其中的一字。熄了灯,有车辗过夜风的声音。
人生该不流于浓艳,不陷于枯寂。只是在道理的背后有把利剑,伺机而动,令胸口的朱砂痣蔓延成血。
走廊长椅上深深浅浅的呻吟,导医脸上灿烂却并不温暖的笑容,做透视的医生和助手聊着孩子与母亲,以及药单上繁多且古怪的名字。象错乱的影像在头脑中反复放映。七月,沉进浓烈的消毒水里。透明的冷。
坐在混合着各种气味的嘈杂的人声中,突然有了一种勇气,随时准备挥手告别,对爱情,对人生。却不动声色,不为人知,静静地坐着,就象年少时坐在槐树林里,等待一场雾起,掩盖心里溢出的秘密。然后,臆想着,也许有人把这一生拿去,写成故事,变成夹在书页中的轻浅的字,让无心的人一目十行。
医院临海,打算在海边用一个小时的时间来等待检查结果。在阳光里走向大海的感觉是好的,甚至有片刻的幻觉,觉得自己是数年前那个清清朗朗的女孩,有喜有忧,却无惧。世界很小,不过是庭院里开开谢谢的小朵蔷薇。世界很大,是山那边海那边想象不到的遥远。不知每一步都是由一尘不染渐向炎凉沧桑。
夏日海边人头攒动。海鲜排档里播放着《十年》。很久不听的老歌,依旧喜欢。十年,伤感的词语,偌大的空间。十年以前,你也许曾期待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无畏于飞蛾扑火。十年以后,你只盼望遇到一双合适的耳朵,不管隔得多远,都能听见。都能听懂。
心如大海,一些往事象鱼一样沉沉浮浮,阳光明媚的日子甚至可以跃出海面。另一些,却是沉船,在深深的海底睡着,再也打捞不起。于是,心里有了寂寞。
或许还记得很多年前在街角遇见爱情的那个下午,还记得那时天空的颜色和风的温度,而令你怦然心动的那张面孔,却早已模糊不清。对一截爱情、一段时光的记忆,原来只是舍不得曾经的自己。那么,可以遗忘的,都不再重要了。于是不再为自己单薄的记忆力感动烦闷和恐慌。
“你长大了想干什么?”年轻的妈妈问身边的孩子。孩子自顾筑着沙堡,低头回答,“什么都好。”妈妈不再追问。
你长大了想干什么?没有人这样问过我。或许有人问过被我忘记了。忘记了真好,不管成不成真,带着梦过完一生总是累人的。有人说,你每天和孩子们在一起,很容易找回童年的快乐吧。说话人不知道,有时候离得越近越寂寞。人生只有一个做梦的季节,往后的日子,只是反刍罢了。梦还是梦,不是最初的味道了。
要等的那个结果不重要了。相信坐穿了夜的清寂,可以等来一个安静而无忧的早晨。指尖说,我冷。但,不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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