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初冬的一个飘着雪花的早晨，妻走了，带着她的行囊。

与妻相识相恋结婚，整八年，厚厚的一摞日子，伴着一场凉寒的雪花片片飞散。

那是八年前的秋后，一个雨打梧桐的下午。蓦然回首，看见了妻那张聪颖清秀的脸。那一刻，我在心中对自己说：这个人就是你的妻子。之后，我们一起唱着《飘雪》翻越冬天。翌年四月，迎亲的车队为我迎来了一袭红妆深情款款的新娘。

婚礼的第二天我就携妻去了人间天堂苏杭。那时，我心中汹涌着青年郁达夫式的激情，决意要与结缡新人放游吴越，编织我俩亦真似幻的浪漫之旅。想当年，达夫携映霞泛西湖，涉流溪，听鸣泉，也不过如此吧。如今想来，虎丘山的剑刻，沧浪亭的竹叶，北寺塔的危窗，湖心亭的烟波，飞来峰的奇石，无不宛然在目，丽影可餐。拣拾那次蜜月旅行的记忆，多少美好，我想妻当与我一样，一生不能忘怀。我曾为旅行写的三首诗并记作了很真切的记载。三首拙诗就不必引了，三则后记兹录于下：

其一，车至嘉善，有女如玉，肩囊上车，与我们邻座。窗外绿桑迷眼，野卉争妍。与少女谈，乃嘉善人氏，读于杭州商专。伊手提一篓红粽，四角而大，言带给学友之礼物。红粽，乃浙地特色食也，与我地绿粽不同。余尝食广东红粽，与浙食似无异。

其二，那日与妻过断桥，望湖光似烟，画舫如鲫，湖岛陈碧，遂起游湖之想，昔达夫们之幸也。美人在侧，焉能不湖上泛舟，效范蠡之游？与妻正湖滨怅望，有芳女二人走近，于是合租一私舫，随波而去。二女乃金华学子，时在杭州银行实习。

其三，一日，与妻各赁一单车游虎丘，一路石板古道，绿柳青溪，白墙黑瓦，小巷幽宓。余语妻曰：单车穿街过巷，可饱览苏州民居，明清古风尽在眼啊。又一日将返，发车前一小时，余单骑游拙政园、留园，是为快意。回旅舍，妻依然史香云之睡态也。

那些时候，妻诚然一只欢快的小鸟，自早而晚，朝朝暮暮，相随左右。记得她还整理了一本蜜月之行的日记，每到清晨梦醒，她就要软语呢喃的读给我听。她甚至忽发奇想，写了一组散文诗，其中有一篇的题目叫做《丈夫是美丽的风景》，我读过之后，真有心旌摇荡、脚底腾云之感。

妻是一位小学教师，她十八岁师范毕业，步入教坛，以一颗温善之心，培育满园桃李。有时我想，妻的眼睛纯净又明亮，或许也得益于心清如水的学生童稚光芒的辉映呀。自从于归我庐，妻每天都是两点一线，来去匆匆。只见她带着一幅太阳镜，长发飘飘，骑着无声的电动车由远而进，看见我站在台阶前望她，她就展开笑顔，眼眸顾盼生辉——这是我经常看到的情景。

每到傍晚，她喜欢拉着我去散步。于是我们就在月光下，河堤上，手牵手，缓步徜徉。喁喁细语，耳鬓厮磨，一如初恋的情侣。只有在这时候，这个一向文静的姑娘，才会变得象欢快的小鸽子，她滔滔不绝地把多彩的校园生活带给我，她热情的倾述，只是为了让我分享她的快乐，并且尽力哄我开心。那是多么有诗意的夜晚呵。这让我想起了一句非同寻常的英国诗句：不要轻易走进那个良夜。

自从我俩结合以后，她还有一个温馨的习惯，每天夜晚都要等我就寝。无论我是读书写作熬至夜半，还是从外面的应酬中迟迟归来，她都默默地坐在床前看着电视等我。我有时取笑她说，怎么还不睡，一个人怕吗？她只是莞尔一笑，并不作答。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我对她为我的守候非但不予理解，还曾用言语和故意迟归的行为刺伤了她。

人之于人的细微伤害，也许伤人者并不自知，而被伤者却能感觉到疼痛。我们原本拥有美丽的生活，而我们却视若平常，这有可能让我们丧失其美好和美丽，到后来悔之莫及。男人是粗心的动物。或许在平淡的生活中，由于我不经意的言词或怠慢的举动，而让她承受了不少的伤害。比如，我没有良好的收拾家居什物的习惯，衣物乱扔乱放不说，特别是把随手翻阅的书堆得到处都是：床上、枕上、沙发上、衣物上。案头更是一片狼藉，零乱不堪。妻看不过眼，为我收拾整齐，而我却并不领情，为了找不到一本书或书的页码而劳骚满腹，甚至恶语相加、大动干戈。记得有几次因为我的大声斥责，妻满脸委屈，眼睛潮红，以至于泪水噙满了眼眶。

今天我细细的回想，我对妻的最大的刺伤以至使她绝望，根因于我荡尽家财、沉迷赌彩的荒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岁月轮回中，我弃书而恋赌，最后发展到几尽疯狂。那天夜里，妻怨怨的，再一次地责备我对于家庭的失职，当时电视上正演绎“将爱情进行到底”，我面对怨妇的聒噪，竟顺水推舟、咬牙切齿地说：我要将赌彩进行到底！或许，偶尔激烈的争吵与看似平静的冷战，最终形成了我俩之间的隔膜，心的距离越来越远。最后，妻再也无法面对令人绝望的对垒，在岁月浊浪的拍击中，她悄然选择了逃避。

于是，2002年初冬的一个飘着雪花的早晨，妻走了，带着属于她的行囊，坚决的、毫不迟疑的走进了风雪，汇入陌生的人海。我又返回到八年前，一个人的白天和长夜。我想起了那首《飘雪》，八年之后，我还记得真切，它已成为我生命的珍藏。

恍惚间，一句感伤的歌词侵入我的听觉：轻轻回来，不要吵醒往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