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大叔
大叔不是什么名人,也没什么本事,甚至有很多缺点,曾经让人们厌烦,留下许多笑话,可是大叔去世后,我们依然那样怀念他,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他是我们的大叔。
大叔去世五年了,大叔的音容笑貌时时清晰地浮现在自己面前。随着时间的推移,对大叔的思念不但没有减少,反倒与日俱增。是大叔的去世,使我懂得了人生的短暂无常,懂得了要善待老人。可是,我懂得了,大叔却不在了。即便是我再有能力,有心意,有条件去善待他,照顾他,报答他,长眠在地下的大叔又怎么能感受得到呢?哪怕是陪他说说话,给他倒碗水,哪怕就一次呢!当我懂得这些的时候,大叔已不在了。
大叔是我长这么大以来,我家去世的第一位亲人。在大叔去世之前,不知道也从没想过失去亲人的感受和永不能相见的痛苦,甚至从未想过我们会有永别的一天。所以也就没有太在意和大叔在一起的时间,从不曾对大叔表示过更多的关心和照顾。
那年冬天,天气格外冷。早上二哥打来电话说:大叔去世了。当时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就像听一件很普通的急事一样。
到了大叔家,进到院子里,像每次来一样,不进屋就喊:“大叔!”这次却没有回应。进到屋里,见大叔躺在炕上,像是睡着了。轻轻唤一声:“大叔!”仍是不语。凑到耳边再叫一声:“大叔!”大叔依然静静地躺着。这时,屋里响起哭声,随即哭成一片。我这时才意识到大叔去世了,大叔再也听不到我的呼唤了。我的眼泪呼地涌出来,扑到大叔身上失声痛哭。
我们再也不能一起下地干活,一起聊天,一起赶集,一起串亲戚了。
大叔身体不好,每到冬天就咳得厉害,所以一年到头吃药不断。我看看窗台上的药盒,维生素b1、地高心、心得安、胃舒平都还有不少,看来大叔去世不是因为断药造成的。每次药快吃完了,大叔都告诉我们的,我们会及时地买来。我们孝敬大叔的钱,大都买药吃了。我曾想,这钱要买了营养品该多好哇!我和哥哥姐姐的日子都一般,除了供应大叔的吃喝外,零花钱很少。大叔没有什么奢求,也从不要求我们什么。可大叔一生所有的收入和精力都花在了我们身上,小时候的零食,上学的学费,然后是我们的孩子的零食。大叔不会什么手艺,就靠地里的收入,很有限。除了供我们之外,他自己所剩无几。我们知道大叔身体不好,却没有陪伴过他一天,大叔走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我们多么愧对大叔哇!
今年入冬前,大叔说买双靴子,头入冬我买了送过去,发现大叔的袜子破了,我说再给他买双袜子,当时没买,一拖就成了永远的遗憾。
大叔没有儿女,他把所有的感情都投到我们身上。
小时候,每年的正月里,街上都过来一个胖老头,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放一只木箱子,里面是紫红的山查糕,车驾上绑一个草把子,上面插着一串串糖葫芦,晶莹鲜红。那时能买一分二分钱的山查糕就不错了,不知要磨几天才可能吃上一串糖葫芦。而我每天都能吃上糖葫芦、山楂糕,就是因为我有个大叔。伙伴们多羡慕哇!
夏天的夜晚,人们都到街上乘凉,我们小孩子就聚到大叔的小屋前,听他讲笑话。大叔虽只上过几年小学,认的字不多,但看过很多书。大叔的记忆力非常好,过目不忘。《西游记》呀,《聊斋》呀记得清清楚楚。大叔吃过晚饭,就拿把蒲扇从小屋里出来,坐在当街的碌碡上,一边为我哄着蚊子一边讲流传下来的笑话。那绘声绘色的讲解,令我们听得入迷。大叔说话爱带“老佛爷桌子”这个口头语。凡是说到大的场面或是惊人的事物,都带个“老佛爷桌子”,就像人们常说的“我老活天!”或“老天爷呀!”一个意思。比如说孙悟空第一次钻进水帘洞那一段:“孙悟空定睛一看,我老佛爷桌子,石桌、石凳、石碗样样俱全……”大叔无穷的笑话把一个个难眠的夏夜装点得富有诗情画意。
后来,大叔搬到生产队的饲养点里住了,“书场”就散了伙。大叔看场兼喂牲口,共有三匹马两头牛。每天半夜都要起来给牲口添一次草料,大叔住里屋,牲口住外屋,屋子里满是草料味和牲口的粪尿味,大叔似乎不觉得。麦秋过后,干草喂完了,正好麦糠下来了,牲口就喂麦糠。干麦糠扎嘴,喂的时候要用水浸泡一下。生产队有两口大缸专门捞麦糠用,每天捞很多。麦糠里裹着没出净的麦粒,在水里一泡,麦粒就沉到了缸底。每次捞完麦糠大叔就把缸底的麦粒弄出来,晒干。攒几斤,就换一次瓜吃。有菜瓜、甜瓜,还有西瓜。那时侯,谁家有闲钱买瓜吃呀。我们却隔三岔五的能吃到,就是因为有大叔。尤其西瓜,我家从来没买过。每次换了瓜,大叔就来叫我们。大西瓜,黑绿的皮带着条纹,切开,鲜红的瓜瓤泛着沙,吃到嘴里,又脆又甜,汁水沁凉、黏稠、甘甜。到如今,虽然每年都吃许多,却再也没有吃到那样脆甜的西瓜。
看电影是人们平时唯一的文化活动。一个村演,附近的几个村的人都去看。看的人很多,街上闹哄哄的像过节一样。小孩子们常要挤来挤去找地方,不然看不见。每次我都磨着和大叔一起去,大叔个高,看不见就把我扛在肩膀上。夏天的夜晚,汗水常常湿透了大叔的衣服。不光是我,大哥、二哥都扛过。
听父亲讲,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大叔才六岁。父亲、两个姑姑结婚后,因为条件都不好,帮助大叔很少,尤其因为穷耽误了大叔的婚事。想想我们自己,看看孩子们,有父母的疼爱,有一个温暖的家,是多么幸福!这些大叔都没有,他的一生是多么苍凉!
俗话说:谁家过年不吃饺子。大叔就没吃过饺子,一是因为大叔胃不好,二是因为大叔一个人懒得弄。小时候,大叔总说我是白眼狼,我当时还很不理解。白眼狼是没良心的意思,我怎么没良心了?大年初一见到大叔,我问:吃的什么?大叔说:喝的粥。当时问了也就问了,没往心里去过,现在才明白:我怎么没想到给大叔端碗饺子,或是把我家的饭菜给大叔送过去呢?想到过年时,家家团聚在一起吃年饭的时候,大叔孤零零一人喝粥,多么凄凉啊!我不是白眼狼是什么?!
大叔最大的缺点是懒,吃嘴不做活,这是他一生凄苦的根源。父亲为这没少跟大叔志气,大叔却总不改,父亲只好作罢,赌气什么也不管他了,这种情绪也影响到我们,我们厌烦起大叔来,疏远他,给他白眼,丝毫不记得大叔对我们的好。好在在生产队里,大叔一个整劳力养一个人,没有拖累,倒也乐得自在。那时,反倒大叔没少接济我家。实行承包责任制以后,大叔的松心日子也就结束了,开始品尝恶习的苦果。当人们通过自己的劳动不断改变生活的时候,大叔还停留在原来的水平。
有一幕深深的印在我的脑子里,使我终生难忘。大秋、麦秋活累的时候,母亲总是要改善伙食,拿出仅有的白面烙白面饼啊、摊鸡蛋哪等。那天吃过饭,我找大叔一起去割麦子,推开门,大叔正吃饭,咬一口馒头,咬一口咸菜疙瘩,就一口白开水。那咸菜疙瘩有一颗枣大,咬的时候只咬一点点儿,看的出不能一顿吃完了,下顿还要吃的。我说:“你就吃这个?”大叔没抬头,说:“吃什么呀?”当时我没再说什么。我是多不懂事呀!怎么就不知道叫大叔到我家去吃呢?
我们都成家立业了以后,大叔岁数大了,身体虽然不好,却从没向我们要求什么,对我们给的帮助还表现得很客气,似乎在为自己年轻时的懒惰赎罪。大叔特别喜欢孩子,我上了中学,大哥的儿子、女儿又接上了茬,大叔是义务保姆。我住在县城,有了女儿之后,每次下班路过,大叔都问一句:小西哪?他还惦记着我的女儿。
后来大叔有过挣钱的想法,因为我爱人在银行工作,一天大叔跟我说:“看能不能贷点款,我想摆个台球案子。”我当时想:一个台球案子,一百多块钱,还值得贷款?就没往心里去,也没再管这个事。一个台球案子一天的收入完全能满足大叔的生活,大叔该是寄托了多大的希望啊!去被自己那样轻易地毁灭了。就是借他钱或是给大叔买个案子,有什么不可以呢!大叔确实是变了,每天不是到大哥二哥家就是到我家,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直到大叔走的时候,还把屋子收拾整齐,静静地走了,没有惊动任何人。那完全没有必要哇!大叔!
大叔去世的那几天非常冷,过后就又一天天暖上来了。曾想,大叔要再坚持一下,说不定就能熬过那个冬天。又想,熬过了,又怎么样呢?多受一些罪而已。看着窗户上没有一棱纸是完整的,我问二哥:“怎么不糊糊呢?”二哥说:“买纸了,大叔不让糊。炕不好烧,冒一屋子烟,捅了灶筒还不行。”记起秋后一次跟大叔聊天的时候,大叔说过,冬天得生个火,不然实在不好过,想到自己远不方便,当时就说让他去找大哥,事就这样推过去了。买个炉子,买点蜂窝煤,不过百十来块钱的事,干什么推三阻四的?如果早点生上火,大叔一定会度过那个冬天的。如果我们用心的话,大叔会一直活下去。
我们对不起你呀,大叔!
哪怕能在床前照顾大叔一天,也算大叔没白喜欢我们一场啊!
为什么大叔在世的时候不知道这些呢?什么都晚了!
我们是能给大叔关爱和温暖的,但我们没有做到,我们是多对不起大叔哇!多少次梦里见到大叔,我问他:大叔,你要什么吗?大叔不语。再问:大叔,我为你做点什么?大叔仍是不语。大叔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怨责。每次醒来,泪水都打湿了枕巾。我多么希望大叔开口哇!可大叔开了口我又能做什么呢?我知道,愧对大叔是我终生的遗憾了。
大叔没有什么财产留给我们,但他把能有的一切都给了我们:他的小屋,他的土地,他的亲情,他的一生。
站在大叔的坟前,久久凝视,我拿什么来回报大叔呢?
大叔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们学业有成,有出息。在那样困难的情况下,大哥、二哥都上到了高中毕业,都是靠大叔的支持。然而,他们没有赶上高考。我赶上了,当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大叔那是多高兴啊!我成了家里的宝贝,更是大叔的骄傲。参加工作以后,每次回去大叔都不忘告诫我要好好工作。
现在,我只有用努力地工作来告慰大叔的在天之灵了,我将全身心地投入到教育工作中去,帮助更多的孩子实现他们的梦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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