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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儿的故事齐铁民

发表于-2007年07月16日 早上9:42评论-0条

当那初生的有指甲红的曙光刚刚呈现时,不远处,已经有清洁工人身影在晃动。寂静了一夜的宽阔广场,终于有了一点生机。

六儿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

六儿非常喜欢“指甲红”这个词。

六儿是一尊巨大的青铜雕塑。

他没有名字,只知道自己叫“六儿”。

这个名字是一个雕塑家给他起的,六儿是他的第六件作品,也叫“作品6号”。雕塑家很喜欢“作品六号”,亲切地称他为“六儿”。意思是说,这件作品是他的第六个儿子。

六儿也喜欢雕塑家,他将这个外表邋遢、举止放荡不羁的中年男人视为父亲。

当六儿还是胚胎时,也就是说,当他还是雕塑家工作台上的一摊泥巴时,雕塑家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大声地朗诵着,似乎要在那本荷马史诗《奥德修记》里面获得某种灵感。雕塑家经常这样大声朗诵,还是胚胎的六儿只记住了与“指甲红”有关的几句。

六儿还知道,作为雕塑家的父亲,除了喜欢自己之外,还喜欢一个名叫罗丹的大胡子法国老头。六儿看得出,父亲视这个外国老头为神灵,顶礼膜拜,非常虔诚,像读经文一样,经常复述那个老头的话——

可是不要扮鬼脸、做怪样来吸引群众,要朴素,要率真。

拙劣的艺术家永远戴别人的眼镜。

要有耐心!不要依靠灵感,灵感是不存在的,艺术家的优良品质,无非是智慧、专心、真挚、意志。

对于我们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

…………

有一天,雕塑家异常兴奋地抓起工作台上的黏土——也就是六儿的胚胎,用粗大有力的手迅速地揉捏着,他的手忽上忽下,把黏土叠上或积在掌心……没用多长时间,六儿有了模样。在父亲的手下,六儿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健壮的男青年,有着结实的肌肉,充满力量感,那面目也生动,憨厚朴实,鼻直口方,浓眉大眼,青春勃发。

这是一头小公牛!雕塑家夸赞说。

再往后,经过炉火的熔铸,六儿变成了身高四米、重一吨、腰围一米九的男人体的青铜雕塑。

英俊的六儿,赤luo裸的六儿,顶天立地,从此诞生在人世间。

他张开那双有力的臂膀,像是要拥抱太阳,拥抱蓝天。

这个城市,对于六儿来说,一切都是陌生的。即使在这儿已经站立了十年,他依然感到陌生。

每天俯视着身材只有自己三分之一、与自己模样差不多的活动的物体,六儿既无好感也无反感。由于在广场中心站立的时间长了,六儿知道了这些会活动的物体叫做“人”,那皮肤粗糙一些的,嗓音也粗糙一些的叫“男人”;那胸部鼓鼓的,屁股也鼓鼓的,嗓音尖细一些的叫“女人”。

六儿觉得这些人非常有意思,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像自己一样,赤条条一丝不挂,非得用一些棉织物把身体紧紧地裹起来。

六儿还发现,那些男人总爱和女人在一起,不是手牵手,就是搂脖子抱腰,那情景很亲密。六儿也想有个女人,不为别的,就的为了在夜里广场上的人们都散去时,有个人能说上几句话也好,省得像现在这般寂寞。

过了不久,“人”们终于运来了一个女体雕塑,就放在六儿身后不远的地方。

那女体是汉白玉的,也是赤luo裸的,她不像六儿这样站立着,而是仰卧着。

运女体的车是从六儿前面过去的,他看见了她的模样。

那汉白玉女体的样子很美,像广场上的那些女“人”一样,有鼓鼓的胸和鼓鼓的屁股……六儿发现,女体的下半身光秃秃的,竟然没有自己两腿间那个累累赘赘的棍棍儿。

六儿见了女体,非常欣喜,觉得自己终于不孤单了,在寂寞时,总算有人与自己说上几句话了。

不知道这个女体叫什么,他想了半天,决定称她为“伊”。

一天夜里,广场上万籁俱寂,空空荡荡,没有人影。

六儿不能回头,他只能是凭着想象和感觉与伊交流。

六儿友好地同伊打了个招呼:哎,你好!

伊像是没听见似的,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六儿再次打招呼:你好,我是六儿,你是谁啊?

伊依然没有反应。

如此多次,六儿终于失望了,原来这个女体和自己不一样,既不会说话,也没有思想。

广场上的灯光投在伊的身上,六儿只能从伊的身体反射出来的那蓝幽幽光辉,感觉出伊的存在。

尽管伊不会与自己交流,但六儿也很高兴,伊不说话,他就一个人说。

最好的倾诉对象的条件,就是不打断你的述说,默默地倾听。

六儿对伊说,他不喜欢人。

不喜欢人的理由是这些活动的物体对他很不友好。

十年前,六儿被一辆巨型的卡车运到这个新建的大广场。

记得那天,广场上有很多人,黑压压地围在卡车旁。

六儿躺在加长卡车上,腰间苫了一块布。

当那个被人称作吊车的家伙,伸出长长的胳膊,垂下一个大铁钩,将六儿从卡车上吊起的时候,他腰间的那块布倏然落下,两腿间那累累赘赘的物件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这时,六儿听到人群中发出刺耳的尖叫,有叫“妈”的,也有叫“天”的,他看见有许多女人见了将要站起的自己,马上扭过头去,没扭头的也急忙用手将眼睛蒙上。来不及蒙上或扭头的那些女人,眼睛睁得老大,嘴也张得很大,完全是一副惊恐的表情。

“恶心,这也太恶心了!”

这时,有个女人气愤地喊了一声。

他知道她是在说自己两腿间的物件。因为在腰间那块布没落下时,人们的表情除了好奇,没有其他。

六儿不明白,自己腰间的那个物件怎么会让人“恶心”呢。

他记得,那个雕塑家父亲夸奖过自己。

父亲曾经指着六儿两腿间的棍棍儿说:“不错,这才像个男人!”就是从这时起,六儿知道自己也叫男人。

六儿被立在广场中央,每天都会被许多人指指点点。那些女人见了他,则像躲避瘟疫一样,离得远远的。

有年轻的母亲领着小女孩从六儿的面前经过时,都要用手遮住孩子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

六儿觉得这个城市的人对自己很不友好,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罪了他们……

就从这时起,他有了一种孤独的感觉。

有一天早上,六儿看见有几个形容苍老的人,蹒跚地朝自己走来。

六儿很高兴,因为终于有人和自己接近了。

这几个老人见了六儿,样子都很气愤,那几张老脸因为气愤都变了颜色。

他们激动地说着什么。

有一个老人声音沙哑地说:伤风败俗,伤风败俗,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有一个已经没有几颗牙的老人,走路颤巍巍的。由于牙齿漏风,老人说话含混不清。六儿没听清他说什么,只是看见他那张开的嘴里面,有条粉红色的东西在蠕动。后来,六儿知道那东西叫舌头。

那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扬起拐杖指着六儿两腿间的物件,恨恨地说:太下流了,太下流了!

还有一个老人摇了摇头,感慨地说:你们说,有那么多的英雄人物,为什么不放在这儿?偏偏弄了这个光腚的家伙——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他们议论了一会儿,说是要去找“市长”说道说道,理论理论……

又过了几天,有几个人来到广场,向六儿走过来。

几个人围绕着一个中年男人,正在神情严肃地议论什么。

六儿听到那几个人管中年男人叫“市长”。

市长似乎在责备自己:没想到这个塑像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响……不就是一个雕塑作品吗,在人家西方国家随处可见,没有谁大惊小怪的。可能是我过高估计了市民的审美水平,这件事我有责任……大家都动动脑筋,看看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给那几个老同志一个交代。

于是,一行人指着六儿两腿间的物件,认真地商量着什么。

有个人说:缝一条短裤,把那玩意遮上。

还有人说:干脆把这个塑像移走算了,送到艺术学院的校园里。

市长皱着眉,也在想办法。他并不同意这两个人的意见。

这时,随行的人中,有人想了个办法,得到了市长的赞同:也只好这样了。

又过了几天,来了几个工人模样的人,把梯子架在六儿的身上,一个人爬上去,把一个用树脂做成的树叶,胶在六儿的两腿间,把那个物件遮挡住了。

从此,广场上的六儿,两腿间有了一个树叶形状的东西。

就是这个树叶,使广场上的人敢与六儿接近了,有许多人坐在六儿的身旁,甚至还有人做出亲昵的姿势,与六儿的一起合影……

腰间遮了个“树叶”的六儿,觉得极不舒服。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很丑。

六儿对伊说,他就是从这时才真正知道人们为什么冷淡自己,知道了人们为什么穿衣服。

伊虽然听不见,但这并不影响六儿诉说的欲望。

在一天夜里,六儿看见有两个年轻人,摇摇晃晃地朝他走过来。

两个年轻人显然是喝多了,说话时舌头很硬,而且嗓门很高。

他们走到六儿的脚下,青年甲抬头看见了六儿腰间的树叶,哈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对青年乙:我靠,把“子弹头”还盖上了!

青年乙抬头看了看,也笑了:我也靠,有意思!

六儿这时才知道自己两腿间的物件叫“子弹头”。

那两个年轻人笑够了,青年甲对青年乙说:咱们把那片树叶弄下来!

青年甲说罢,伸手用力向上蹿了一下,没够着。

青年乙想了想说:我驮着你,就够着了。

就这样,青年乙蹲下去,让甲骑在他的肩膀上,然后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青年甲用手抓住那片树叶晃了晃,竟然把它弄了下来。

六儿的“子弹头”在月光下暴露无遗。

两个青年满意地走了,嘴里哼唱一首歌,是跑了调的《涛声依旧》……

六儿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广场上的人又像先前那样,见了腰间没有树叶的六儿,每天都会被许多人指指点点。那些女人见了他,则像躲避瘟疫一样,离得远远的。

六儿再一次遭遇人们的冷落。

这样的日子过了有一年。

当那初生的有指甲红的曙光刚刚呈现时,不远处,已经有清洁工人身影在晃动。寂静了一夜的宽阔广场,终于有了一点生机。

这一天,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孩,来到六儿的身边。

女孩有十六七岁的模样,脸庞天使般纯净而甜美,神情很圣洁,有点儿像拉斐尔笔下的圣母。

她的手里拿着速写本,手持一只铅笔,旁若无人地为六儿画像。

女孩的举动吸引了许多围观的人。

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也有年轻人。

这些人的目光集中在坐轮椅的女孩的身上。

面对那一双双充满诧异或疑惑的眼睛,女孩环顾了一下众人,然后微微一笑:这是艺术,对吗?

众人默默无语,没有回答女孩的问题。

就是从这一天起,六儿知道自己有了一个新的名字——艺术。

就是从这一天起,六儿发现广场开始有人同他接近了。

渐渐地,有许多人以六儿为背景,在这儿照相,合影留念。

有一天,有一女二男来到六儿的前面,他们都很年轻。那女青年摆出各种妖娆的姿势,让青年甲给她拍照。这时,那女青年独出心裁,与青年甲耳语一阵。

青年甲马上把相机交给青年乙,殷勤地把女青年抱起来。

六儿莫名其妙地看着这几个人,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突然,那个女青年伸起一只手,抓住了六儿两腿间的“子弹头”,另一只手示意青年乙为她拍照。

被抓住了“子弹头”的六儿,非常不舒服,觉得受到了羞辱。他想喊,却又发不出声音,只能由着这几个年轻人胡闹……

这天夜里,六儿有些郁闷,没有对伊说什么。

六儿想,那个令他尴尬的镜头肯定让伊看见了,假如伊有感觉的话……

当那初生的有指甲红的曙光刚刚呈现时,不远处,已经有清洁工人身影在晃动。寂静了一夜的宽阔广场,终于有了一点生机。

六儿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

六儿非常喜欢“指甲红”这个词。

这时,六儿突然听到身后的伊发出了声音。

六儿的心不由一阵狂跳,是惊喜,也是吃惊。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六儿真切地听到了,这的确是伊的声音……

作者简介:

齐铁民,网名老苞米。男,东北长春非著名小说作者,发表中篇小说多部,长篇小说一部。其中中篇小说《有泪悄悄流》被改编为电视连续剧《有泪尽情流》。中篇小说《豆包也是干粮》被改编为电影《别拿自己不当干部》。

本文已被编辑[仅有余温]于2007-7-16 10:31:20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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