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怒山村
菜的确是不错的。
不过不是叶子做的,而是玉儿做的。
在陆王帮玉儿收拾了碗筷之后,他忽然咂了咂嘴:“真是值得怀念的味道啊!”
小藿微笑:“你已经多少年没有吃过家里的饭菜?”
吕书贤扬眉:“我从来没有吃过家里的饭菜。”
薛丁:“你从什么时候开始闯荡江湖?”
吕书贤:“我从我记事时就在江湖。”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玉儿,“她的脸……”
薛丁:“那是一种不知名的毒疮,当年只有半个手掌那么大,可是一直没有人为她医治,所以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小藿:“她曾是六月姑娘的婢女,如果脸上是有毒疮的,教坊的嬷嬷怎么会……”
“那是因为六月姑娘可怜我,”玉儿慢慢地走进来,“所以要求嬷嬷网开一面的。”
吕书贤起身,走到玉儿的面前,仔细地端详着:“你的脸……”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陆王打断:“书贤!”
吕书贤一怔,眼睛瞪得圆圆的:“你干嘛?”
陆王皱紧眉头——他知道吕书贤是刻薄的,也了解他的尖酸和刁蛮,可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问玉儿一个这么残忍的问题。
他甚至已经握起了拳头,甚至已经在克制自己不要出手。
但他知道,如果吕书贤再问玉儿同一个问题的话,他一定会出手。
“……玉儿,你的脸……”吕书贤问着,话音还没有落下陆王的拳头便已经到了面门,“应该已经好了很多吧?!”吕书贤低身,拳风贴着他的发际呼地一声掠过。
热辣辣。
热辣辣的疼。
吕书贤顺着陆王的拳风轻轻地打了个旋:“死心眼!你吃错药啊!”
陆王收住拳:“你怎么能问这种问题!”
吕书贤奇道:“我问什么了?”
小藿:“你到底想问玉儿姑娘什么问题?”
吕书贤斜眼瞥着陆王和他的拳头:“我看到她脸上的毒疮已经有些地方开始结痂——这意味着已经有了好转——我不能问问?”
薛丁走近:“玉儿,是有了好转吗?”
玉儿点了点头:“孟公子说只要我每天为庄子里送去一些花,他就会为我医治脸上的疮毒。”
薛丁:“孟公子——落凤山庄的孟临轩?”
玉儿淡淡地道:“除了他,杭州城里还有谁肯医我?”
吕书贤却瞪着陆王:“人家出手是为了救人,你出手却是为了打朋友!”
陆王赧然,他本是个老实人,如今却错打朋友,所以他只是看着吕书贤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他就算说,又能说什么?
他没有话说,但是吕书贤却有:“你冤枉了我,还打了我——看起来好象是没有打到的,可是我的武功不如你是全天下的江湖人都知道的,你打伤我就应该照顾我的你说是不是?”他走到陆王面前,“你要照顾我的,知道了吗?”
薛丁看着不自觉就已经点了头的陆王不禁一笑——他实在不明白一个像吕书贤这样的人还需要什么样的照顾——事实上,他只要不伤害别人就已经很值得别人庆幸了。
小藿显然不愿再继续这样的话题,她也是一个女子,她知道完好的容颜对一个女孩子是一种怎么样的重要,也知道玉儿在经历了这么多的痛苦和磨难后很有可能已经不再在意自己脸上的疮毒和跛足——但是她却是在意的,因为她喜欢玉儿。
是一种不知道为什么的喜欢。
不知道为什么的怜爱。
所以她开口:“在六月姑娘失踪前发生过什么事,你还记得吗?”
玉儿低头想了想:“……有位常常来的公子忽然不再来,六月姑娘那时为此烦恼了很久。”
薛丁:“教坊女子迎来送往,忽然有人来了或不来也应该不是什么新鲜事。”
玉儿:“但这位客人却不同。”
小藿:“有何不同?”
玉儿:“六月姑娘曾说过,在她还不是花魁娘子,还只是个被人轻贱受尽欺凌的孤女的时候,只有他在她的身边——到后来,六月姑娘成为花魁娘子也是拜他照顾的。”
薛丁:“那又如何?”
玉儿:“六月姑娘守身如玉,只有这一位入幕之宾。”
小藿:“那么你可曾见过这个客人。”
玉儿点头:“见过的。”
小藿:“还记得他的模样吗?”
玉儿:“只记得他的下颌上有一颗痣。”
薛丁微微皱眉:“下颌上有痣?!”
玉儿点头。
小藿:“那么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玉儿摇头:“我只知道他姓乔。”
小藿看着薛丁,然后来回走了几步:“他从什么时候就开始不去找六月姑娘了?”
玉儿:“有几个月吧!”
吕书贤忽然凑到玉儿面前:“那你见过这个吗?”他的手里有一块玉珏。
四海定方珏。
薛丁一惊,连忙看向小藿,而小藿却只是苦笑无声。
“他惦记上的东西通常都不会留在原来主人的身上。”小藿道,“他若要出手是没有人能够防备的。”
吕书贤翻着白眼:“多谢你的夸奖。”
玉儿从吕书贤手中接过玉珏,仔细地端详着:“我见过。”
“哦?”吕书贤的脸凑得更近,“在哪里见过?”
玉儿不自然地后退一步:“在六月姑娘的妆匣里。”
小藿推开吕书贤:“你脸凑那么近干嘛?!玉儿,那么六月姑娘有没有说起过这玉珏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玉儿沉默,然后忽然问:“你们,是想问什么呢?”
薛丁:“我们只是想知道这玉珏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玉儿:“是乔公子送给六月姑娘的。”
吕书贤看着小藿:“果然是他!”
小藿:“你又知道了什么?”
吕书贤斜眼看她:“你又想问什么?”
小藿:“是不是关于‘天诛’?”
吕书贤:“是不是在六月姑娘失踪之后,这四海定方珏是否还在教坊?”
小藿笑。
微笑。
吕书贤也笑。
大笑。
笑得莫名其妙。
笑得薛丁和陆王好象知道了什么,却又好象什么都还不知道。
小藿:“在六月姑娘失踪之后,这玉珏是不是还在教坊?”
玉儿点头:“在的。”
薛丁:“在大火之后呢?”
玉儿:“我就不知道了。”
陆王:“六月姑娘是在什么地方失踪的?”
玉儿:“在卧房,头天晚上还在,但是天亮就不见了。”
吕书贤却忽然问:“她会武功吗?”
玉儿一怔:“不会。”
小藿:“你怀疑六月姑娘并没有失踪,只不过是走了?”
吕书贤:“这样的故事并不新鲜。”
陆王:“但是她却不会武功。”
吕书贤:“她可以装做不会武功。”
薛丁:“如果是这样,那么教坊的大火……”
小藿:“你曾说过火起得蹊跷。”
玉儿看着他们:“你们……在说什么?”
小藿:“你的腿是那时断的?”
玉儿:“是。”
小藿:“听说你在起火时被牛筋绑在床脚上?”
玉儿:“是。”
小藿:“那个把你绑在床脚上的人是谁?”
玉儿摇头:“我不知道,他蒙着脸。”
吕书贤:“他是个不想让玉儿死的人。”
陆王:“很有可能还是玉儿认识的人。”
薛丁:“可是这和‘天诛’会有什么关系?”
小藿摇头:“咱们现在去怒山村,找雷神。”
——很久都没有这种奇怪的感觉了,仿佛距离真相已经无比接近,可是却不知道它到底在哪里……
“天诛”,天要杀的人,有没有杀不死的?!
她几乎已经知道那位常常去看六月姑娘的人很有可能就是乔大,可是这和“天诛”又有什么关系?
乔大和六月都已经失踪了七年,一场大火把所有有关的线索都烧了个精光,玉儿那时年纪还小,已记得那么许多,至于怒山村——她也实在没有把握一定会在那里见到薛丁说的“雷神”。
但偏偏还是要去的。
因为哪怕是再渺茫的希望都是不能放弃的。
怒山村遥遥在望,炊烟袅袅腾腾,有着说不出的世俗的味道,有着说不出的生活的感觉,有着说不出的家的温暖。
“薛捕头!薛捕头!乔家又出事了!”
她侧首,一名衙役正向着薛丁奔来。
叶子已经走进了青子的小屋。
她虽然是个江湖女子,虽然倔强,却也知道,男人在说话时大多不喜欢女人在身旁。
她知道她的伙伴,他不是那种说话喜欢背人的人,可是她也知道,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只要是人,就会有人性的弱点和规律。
所以,她不打算去听青子和灾星的对话。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其实已经猜到了一点点。
——“天诛”。
这两个人一定为了“天诛”而来。
“你已经跟了我一路,一定有话要问我。”青子端起杯,淡淡地喝了一口茶。
清茶。
灾星微笑,也执杯,饮下的却是酒:“有些事我就算不问,你也会说,我又何必要问?”
青子:“只怕天狼兄不是这么想的。”
天狼:“我想先听听你怎么说。”
青子:“关于‘天诛’我无话可说。”
“那么,”灾星放下酒杯,直视青子的眼睛,“就说说‘雷神’吧!”
青子笑:“八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想知道‘雷神’的故事,而你,即使不问,想必也已经知道了。”
“在见到你以前我还不明白,”灾星道,“可是见到了你,我就知道,那块石头是你一掌打断的。”
青子:“那么肯定?”
“掌痕。”灾星忽然吐出了这两个字。
青子只一怔,便大笑:“你果然是一条狐狸。”
灾星讪讪:“只要不是老狐狸就好。”
青子起身,在桌前走了两步:“‘天诛’的确与我有关,但城里的案子不是我所为。”
灾星沉默,然后道:“你若杀人,不必否认——你可知道是什么人在冒名作案?”
青子摇头:“我也想知道。“
“可是你去了小斜街,还拿了乔二的银子。”天狼忽然开口,“白斩也许就是那时碾上了你的脚跟。”
青子:“这个我知道——我就是要他来。”
天狼:“你在江湖上已死了八年,白斩那时还只是个少年,你们有什么仇恨?”
青子:“江湖人从不问仇恨生于何处。”
灾星起身抱拳:“打扰。”
天狼却道:“你明知他没有走,你又为什么要走?”
灾星笑:“乔二既然不是死于‘天诛’,我又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
天狼看着他,在确定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之后转身。
一滴汗慢慢地落下。
落在土地上很快便渗了下去。
是白斩的汗。
他看着自己的手臂,看着自己手臂上那道浅浅的红色痕迹。
牙,已错地格格作响。
——灾星!你居然……
他不知道灾星刚刚究竟是用什么东西伤了他,但他知道自己和灾星若有一战已是必不能赢——不能赢的意思虽然也并不是一定输,但这感觉不好。
他一直很努力地在练功,一直很努力地去做那些他一定要做的事——可是他却总是功亏一篑,他要杀王怒杀,可是他的内力却不如他,所以,他要练一门王怒杀不懂的武功,于是他练剑——秘密地练剑,没有一个人知道他除了鹰爪功之外还懂得剑法;他要杀风筝,他甚至在刚刚差一点就能杀了他,结果却有个灾星。
这两件事是他一生之中必做的两件事,他甚至可以为它牺牲他的一切,可是他却还是不能成功,还是要等下去,他已等了十多年,他已不愿再等。
他的怀中还有从乔二那里拿来的七心杀,这本是拿来对付风筝的,但是现在他却忽然觉得灾星才是他最大的障碍。
他杀风筝的障碍。
寒毛倏然战栗。
一阵寒意电一般袭过了全身。
白斩知道,是他。
灾星。
一定是他。
他来了!
白斩慢慢地回身,因为他知道灾星这样的人是不屑于在人后出手的:“你知道我要找他?”
灾星点头。
天狼却并不在他身边。
——他,去了什么地方?
白斩:“你不想我杀他?!”
灾星摇头:“不是的。”
白斩:“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灾星:“我是看到你,才决定来这里看看的。”
白斩:“你来看什么?”
灾星:“看你败在他的手下。”
白斩冷笑:“那你刚刚为什么还要阻止我?!”
灾星:“因为我发现,青子只要出手,你就会死。”
白斩:“何以见得?”
灾星叹了口气:“我不是他的对手,你若能赢我,才有资格与他一战——你要不要试一试?”
白斩迟疑:“你……不想我死?”
灾星点头:“相识一场,我不想看着你就这样毁在一个已死了八年的人手上。”
白斩:“……所以……你要天狼阻止我?”
灾星:“我只是要他替我招待一个老朋友。”
白斩再次冷笑:“我没有朋友,而你,是我的宿敌。”
灾星:“只因为,我是落凤山庄的第一猎人?”
白斩:“你倒不谦虚。”
灾星:“既然每个人都这么认为,我何必谦虚?”
白斩:“你还是要阻止我?”
灾星微笑:“我一向是个大扫把,扫别人的兴就是助我自己的兴。”
白斩目光一凛,没有再说话,杀机却起。
他的手指已微微曲起。
灾星在笑,他同时也在等。
等白斩出手。
白斩并没有让他等太久,他已经出手!
比刚才更快,比刚才更准,比刚才更狠!
他的手抓的是灾星的咽喉。
他下的是杀手。
他知道自己不一定是灾星的对手,但他还是要搏一搏!
不求杀他,只求伤他!
白斩的手始终没有扣住灾星的咽喉。
因为,在他不断逼近的同时,灾星却如一片被风吹起的羽毛般轻轻地向后飘飞。
白斩的表情已渐渐僵硬,这是不是因为他已知道了他根本伤不了他;灾星却没有表情,而没有表情通常是最可怕的表情,这是不是因为他已知道了白斩的决绝?!
他忽然站住。
他不再动。
他身后还有退路,他却不再退。
他不再退,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躲不开?
月妩苑里,吕书贤有天狼出手相救,那么他呢?
天狼此时已不在他的身边。
那么,谁将救他?
——谁救得了他?!
白斩的手指已经触到了他的咽喉。
他为什么停下?他为什么不还手?
他究竟想干什么?
白斩的手硬生生地在灾星的咽喉前停住了。
他甚至还为此而咳血。
他不仅没有杀他,也没有伤他。
可是他的眼神却异常地冰冷而凶狠。
“你说什么?”
他问,问得僵硬。
“你如果用剑,就有三分胜算。”
灾星重复着他刚刚说过的话。
“为什么?”
灾星看着他,说的却是废话:“因为剑比手要长。”
灾星:“你想打败我,就只能用剑——更何况,你的剑不比你的爪慢。”
白斩:“你怎么知道我用剑!”
灾星:“我还知道,你用的是信阳宫家的破风剑法。”
白斩冷笑,却并没有否认。
他笑,是因为他无话可说,他不否认,是因为灾星说得一点都没错。
他只是不明白灾星究竟怎么知道他曾练剑,而且练的是信阳宫家的剑法。
一道冰冷的目光如剑一般斜斜地向他刺了过来,白斩的身子不禁微微一颤——他知道那是谁的目光。
夕阳刺眼。
白斩不禁眯了眯眼睛。
在他完全睁开眼睛,适应了刺目的夕阳之后,他便看到了她。
一个女人。
一个看起来就像冬天的月,冬天的月下的雪,冬天的月下的雪覆盖着的梅花一般的女人。
她就站在灾星的身后,她的目光冷得让他几乎要流出眼泪来。
但他却是不能流泪的。
所以,他只能在心猛然一抽之后,在心底痛得流下了一滴眼泪。
她也在这里!她也在这里!!她也在这里!!!
白斩的心在大吼着,可是表情却平静。
他平静地放下手,平静地看着她。
可是,他的肩膀却在颤抖。
他和她已相识了多年,她已在他心底住了多年。
但在她的眼里,他却只是一粒尘埃——也许,什么都不是。
他真的能够平静下来?!
不!
他不能!
他只是努力保持着这一种平静,努力地维护着自己的尊严
注视着她。
他不可能不注意的是她的手。
她的手里握的已不是那柄弯弯的,短短的,如一轮钩月一般的精致的剑,而是一个篮子。
一个装满了旧衣服的篮子。
她的手本与这种东西无缘,而她的人也与这尘世无缘。
可是,白斩却亲眼看到她,看到她像村妇一般提着一个装满脏衣服的篮子,在山野间匆匆来去。
她的手本不是去洗衣服的手。
她的手里应该握着她的剑。
可是现在……
这究竟是为什么?!
她,究竟是为什么?!
——是不是为了一个人?
白斩的拳已握紧,手背上的青筋已隐隐凸现,他一向坚硬稳定的手在抖!
这是从不曾出现过的事情,他练的本是手上的功夫,他的性格坚忍如一块磐石,他已多年不曾颤抖——无论是手还是身体,无论在冬天还是在极北的寒川。
可是今天,他却颤抖。
是不是因为,千古难解的,其实只有一个情字?
日已落,霞渐生,风欲起。
他看着她,仿佛灾星已不在这里。
那是他的叶子啊!
那是他多年来心底唯一的一抹温柔啊!
叶子当然也看到了他。
只不过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瞟了他一眼,然后就像没有这么一个人一样。
白斩的目光温柔,像是化作水一般:“我找了你多年。”
叶子抬头看他,目光却还是冷:“你配?”
白斩语顿。
一滴冷汗顺着他的颧骨滑下——被自己倾心一恋的人,对自己轻视而不屑——这是一种怎样的折磨与屈辱?
“……我……知道……我不……不配!”白斩艰难地开口,“可是,不配就不能思念吗?!”
叶子的身子一震,唇角缓缓绽放出一朵微笑——冷笑!
冷得几乎连灵魂都已成冰!
白斩在她的目光中慢慢僵硬起来。
就像是被她的寒冷冻结了。
——叶子……叶子……
他已不敢再看她,生怕看了便会开始疯狂。
所以,他转过身,却在转身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瞟着静静地站着的叶子,于是心便又痛。
他走得很快。
他怕还没有走远,眼泪就会流下。
——她……也应该是走了的。
慢慢地,他回头,站在山野间。
她是不会为他伫足的。
他知道。
一直知道。
她的背影和她的人一样的冷,冷得让人觉得连温暖的夕阳都已经黯淡。
冷得天地之间,只有她的背影是鲜明的。
白斩见过美女,而且见过不少。
而她,并不算在其中。
她的样貌实在普通,可是她的冷,她的静,她的寂寞,她的眼神,她的背影,却都是天下无双的,也从没有一个女人,能像她一样令太阳失色!
一个这样骄傲的女子,究竟是为了什么样的理由,会在一个黄昏,提着竹篮,穿过林野,就像一个平凡的村妇,为她的丈夫清洗着浸透汗水的衣服……
——丈夫……
眉一皱,心一痛。
她若在此,那么他也必然是他。
——风筝!
我必杀你!
暗暗地发誓,暗暗的恨!
他的拳已握紧——他的心已动。
杀机也动。
他走得很慢,脚印却很轻,风一吹,便没有了痕迹。
他的脚步很稳,很沉,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清楚的脚印。
灾星走在前面,隐隐地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杀气。
渐渐强烈的杀气。
一开始是很淡的,但是越接近青子家,他所感受的杀气便越重。
——我和他有些你没有资格插手的恩怨,所以,你最好不要动手!
江湖上每个人都知道白斩要找风筝,要杀风筝,可是为什么呢?
他们那外人没有资格一问的恩怨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恩怨?
灾星不愿相信白斩对风筝的仇恨仅仅是因为叶子,但他知道,叶子无疑是白斩心上的痛。
他了解这种痛,所以他不希望看到白斩伤在风筝手下。
就算白斩立志要杀的人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叫做“灾星”也一样。
青子还没有吃完他的晚饭。
他吃东西一向很慢。
白斩一见青子就站住了脚,远远地站在院门边,然后才一步步地走向他。
越走近,压迫感便越强。
青子显然感受到了这种压迫力,但他却只是抬起头,手里还拿着双夹了菜正要往嘴里送的筷子,一脸茫然地看着陌生的白斩,然后又低下头,静静地吃饭,仿佛这世上已没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了。
白斩的手忽然伸向他。
伸向他的咽喉!
他五指箕张,流星般扣住青子的咽喉。
即使青子低着头,他也决躲不过他的一抓!
可是他却忽略了真正的流星!
灾星的速度比流星还快!
他的手已捉住了白斩的手腕!
他捏住了他的脉门!
没有人知道灾星究竟练了一种什么功夫,人们只是知道他总是能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抓住对手的脉门。
这是一种危险的手法,但是一旦练成,就是最简单却最有效的方法。
没有人能在脉门被扣住的情况下还能继续攻击。
但灾星却立刻发现,其实自己已经晚了一步!
他虽然快,却还是慢了一刹。
因为,青子手中的筷子已刺中了白斩的掌心。
白斩的绰号叫做“搏鹰凤爪”,因为他最恨的人就是淮南鹰爪王王怒杀,他要搏断他的鹰爪,就用他自己的“凤爪”。
他的名字叫做“白斩”,他已练成了鹰爪门至刚至强的一招,他已可以和淮南鹰爪王王怒杀打成平手,可是却还杀不了他。
他嘲笑自己这双令黑白两道震慑的手不过是被人啃过丢弃的鸡爪,而鹰爪门不过只是微不足道的“鸡爪门”罢了。
但是,白斩的一双手是他一生功力凝聚所在,如今竟同时被两个人轻描淡写地制住,这叫他如何不气,如何不怒?
“坐下。”青子慢慢地说,筷子向桌旁的板凳一指。
白斩慢慢地坐下。
“吃菜。”青子用筷子点了点盘子。
白斩拿起本来是为灾星准备的筷子,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
“怎样?”青子问,语气平和地就像在询问自己的邻家好友。
“很好。”白斩面无表情地说。
——他是没有表情,还是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
“那多吃点儿。”说着,他还为他夹了一筷子菜,“我常年吃素,没有荤菜,你多包涵。”
白斩真的吃了起来。
吃得真快。
青子第三口菜还没有嚼完,他就已经吃完了。
“年轻人,悠着点儿——吃得太快,很快就没得再吃了。”青子笑着为他倒了杯酒,“我的酒量不行,但是小灾还是可以陪你喝的。”
“我不是来喝酒的。”
青子:“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
白斩:“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青子:“可以为钱,可以为情,可以为仇,你为哪一种?——还是都为?”
白斩沉默,看得出他的心已开始痛:“哪种都好,只要能杀你。”
青子:“你知道我是谁?”
白斩:“不确定,但已猜到。”
青子:“哦?”
白斩:“扫把星请我喝酒,就算没有明说我也知道是不想我来找你。”
青子:“所以你在小斜街跟着我找到这儿?”
白斩:“我实在没有想到你居然就是风筝,否则我早已动手。”
青子:“那你又怎么猜到我就是风筝?”
白斩:“灾星在这里,叶子……也在这里,以他们两人的性格,在这里陪你吃这粗茶淡饭也就算了,可是你竟能让叶子为你洗衣做羹——再加上你的武功——你不是他,我不信。”
青子看着白斩:“看来你一开始是为仇杀我,但当我出手之后,你不仅为情,而且还为情,为钱。”
白斩:“你知道就好。”
青子:“你的鹰爪功已不逊于王怒杀,为什么还学了韩谅的穿云手?”
白斩冷笑:“要怒杀王怒杀,就不能完全依靠鹰爪门的武功。”
青子:“所以,你还学了剑?”
白斩皱眉,瞟了灾星一眼:“你怎么知道?”
青子微笑:“每个人的武功都有一个套路,你的爪风里有剑术的套路。”
白斩却冷笑:“就算我不能赢你,我也要杀你。”
青子叹气——他知道,有的时候,杀一个人远远要比赢一个人要容易得多——白斩之所以这么说,就是说明他已不惜代价要杀他了:“你要杀我当然是用你的全部所学?”
白斩:“是。”
青子忽地也皱起眉来:“你有把握?”
白斩沉默——他的确不是青子的对手,刚刚他只用一招便击败了他。
就在他的爪接近青子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了一种很强的阻力,当那双筷子戳中他的掌心时,他甚至不能折断那双筷子!
如果不是灾星及时扣住了他的脉门,他的手说不定早已毁了。
这种强大的内力是他目前还不具备的,这是不是说,他现在还杀不了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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