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山凭水,仿佛仍是、盈盈眉眼。
秋风菡萏谁怜?空留与、寂寥庭院。
省识那时清瘦,梦成千千遍。
说长恨,执手黄昏,忆到而今剩消遣。
情深自古归流转。怜如他,涉水惊深浅。
添衣曾记残烛,叹负了、西窗共剪。
聚散人生,行止凄凉,杳若初见。
只留我、月下清愁,怅向谁人敛。
——————兰烬落
《雨霖铃》,这个词牌如它的名字,总是带有哀婉与忧伤的情怀。尤当柳永在离别之夜写下那千古名篇之后,更成就了它谱写伤感的成分。此词韵角,古音下字多为入声,其间大量使用齿音,读来多有哀伤之感,如同惋惜,亦如幽泣。品读兰烬落此篇,感觉尤甚。此篇当为追忆,思怀之作,其中又有一种幽邃与清越的寄意。全词未有太多的琢磨,但意境与命意皆以超然。幽婉清愁,余韵深远,读罢自有一种萦绕不去的叹息,让人久久难以释怀。
开篇以回忆起笔,看山凭水,指从前所有美好的故事,而山水的本意,则是指江湖。全篇既有追思,又有对比今昔的感悟,在实与虚的反复转换中达到一种清越而幽邃的意境。于细节之中动人,于余韵之中感人。
“看山凭水,仿佛仍是,盈盈眉眼。”起句中的眉眼当指所思之人,古有月眉星眸的说法,月当指眉睫,星子则为眼眸。合之既为指代容颜。而其间一仍字,有委婉的意思,同时也是在内心的一种期盼,幻想佳人还在身边,故用仍。此句意为在回忆之中,总是想起故人的容貌,一同当年的样子。其情其思,开篇便已呈现。此字当为双关理解,为婉约语,所以巧妙。于自然之中起笔,看似平淡无奇,而情致已出。下句,“秋风菡萏谁怜,空留与,寂寥深院。”回忆由此而起,取景是林家堡池塘边夜晚。此句进一步深入虚实。秋风外在指季节,内在则指心深处的秋天。离别总是萧索悲凉的,这也如秋的感觉。秋风菡萏,这该是一种几近零落边缘的美。深秋荷叶都已枯黄,此句设问,后边以寂寥深院相应。回忆里的林家堡用深院形容并不刻意。可以想象,秋风里寂寥的院落是一种怎样的景象,一个深字,更加重了这种冷清与孤寂。此词由回忆起,当由回忆而观,结合故事背景,此词中秋风所指识别后的悲凉愁苦。深院,意为隔开外界的屏障,此处则应是人间与彼岸的相隔。两界为虚,而实化的唯是一种分离的感情。深院,亦可以作为心灵理解。红颜不在,剩却唯有一分痴怔的痛,久久留在内心深处,嘶咬着最脆弱的伤痕,为下边的寄意展开时间与空间。
“省识那时清瘦,梦成千千遍。”在淡然中透着些许幽婉。词中只说是那时,但下句写梦境之深远,千千遍极言其重叠和纷杂,尽然表达所思之苦。到此而看,所言的背景应该已经很明白,如心意所在,不必明说自可晓得。上结“说长恨,挚手黄昏,忆到而今剩消遣。”在梦境的虚幻里,回忆当初许诺的片段,仍然无法摆脱这种愁绪,恨是遗憾的意思,每次都在叹惋惜中回忆那时相携的过往,次数太多了,到如今便也只觉得麻木,以至用消遣形容。情至深处应无色,消遣二字非是淡漠,相反更是一种惋惜与悔恨的极致表现,如此的情怀用以消遣二字,巧妙可见。长安城是遥月感情真正定型的地方。选取此处,是所有回忆中的最动人之处。正如看似不着力的手法,暗自蕴含的,是对语言与语境的纯熟运用与深刻考究。上结从梦境中回到现实,伴随着情感的一次起伏,为下片哲理性的寄意架构好了铺陈。
“情深自古归流转。”古来情话,多有残缺。流转一词,意为其终究不能完美,必有残缺之憾。如是深情,终会流转,如月的盈亏一样,自古难全,所以也有“痴情总似无情”一论。“怜如他,涉水惊深浅。”此用比喻,意为感情好比涉水,不深入就永远无法知道深浅。其含蓄与形象并存的同时,更具有哲理的底蕴。“添衣曾记残烛,叹负了,西窗共剪。”此处所写是扬州夜晚,残烛外在指夜的幽暗,内在则暗示此段行程终不会有完美的结局。故事至此,已渐渐渗入伤感的成分。西窗共剪,此处用典,应有相依,守望之意,只叹相负,负的既有情,也有光阴。由实转虚,情致再一次起伏。此一句直言情感,而于细微深刻之处,最是动人。此篇是拟回忆之作,而所忆之行,不须细说,当可自现。扬州夜晚是旅程的一个重要转折,选取此处,与寄意与背景都颇为相合。
“聚散人生,行止凄凉,杳若初见。”化纳兰“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句,由虚幻再次回转,是超越虚实,完全发自肺腑的感慨。带着满怀的惆怅,在空旷的空间里无遗的表露。人生自古多有聚散,而行到尽头,所感的凄凉竟然与初见的回忆如此相同。这不仅是感情上的一种相似,更是心灵历程的轮回,行止凄凉,竟然杳若初见。悲伤的极致,此中淡忘了时间与空间,所体味到的,是一种血与泪凝成的斑驳的诉说。此句一出,幽婉顿时变得沉重,两界相隔,天涯彼岸,梦醒后的凄清与忧愁折磨着难以平静的心灵,有一种催人泪下的悲哀。纵观古今多篇词作,其用情化力之锋,多于此处。(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此篇以杳若初见最见锋芒,于韵位处下力,作者谋篇之巧由此可见。梦窗有《绛都春》词,其中有“雾鬟依约,除非照影,镜空不见”句。两词都同写伤逝,言及虚实,而今看来,所用之意,竟是有惊人的相似。
“只留我,月下清愁,怅向谁人敛。”悲情至极,渐变消散,而余下幽远绵长,挥指不去的清愁,行文至此,完全转为现实。回忆已尽,留下的一半是愁,一半是梦境之后的叹惋。月下清愁,外在是月夜下的愁绪,清幽冰冷。内在,是红颜如月,面对着已然空虚的故地,时时浮现储故人的容颜。此句超然于虚实之上,把愁绪的成分尽然描绘。一种似笛曲般的清越,一种命意的宁静与高远,一种于内心深处纠缠的幽邃。此处风格,更有苏轼《永遇乐》中那种空灵的玄远韵致。其句“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愿。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怅向谁人敛,怅为怅惘,敛为寄托,如今再也无寻当时的人儿,个中情味,又向谁人诉说呢?所有的情感,只有独自品味,独自伤心,再也无人可以理解了。词句到此,韵意尽出,此情此感,如风吟雨痕萦绕心头,久久不散。在绵长的回味之中,感动每一个心灵。
伤逝与悼亡,都是古今永恒的话题。此篇没有精工的字句雕琢,而完全以意境,以哲思胜之。巧妙的运用与转化虚实,最后将其融合,不能不说是构境,谋篇的精纯。一个平常的选题,其情其思如此动人,宛如历历在目,虽不多加着意,但寄意自成,着实可叹。
本文已被编辑[心海岸边]于2007-7-15 9:30:4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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