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娘是这样一个女人：温柔、善良、贤惠、勤俭、辛苦……站直了好像一株吞芳吐绿的大树，传递着春天温暖的气息；铺倒了如同一片丰厚踏实的大地，孕育出纯真和质朴。也许娘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太神圣了，平常日子里，哪怕娘的容颜上总飘散着那么多的苦难，娘的装束总是土得那么掉渣，娘的话语总是显得那么唠叨，都会让我在心底对娘生出许许多多的感动。

但真正理解娘，却是我远远离开她之后。在乡村的日子里，在娘身边的时候，我享受着她给与我的无尽的爱，却体会不到她的一片苦心。尽管娘那时疼我宠我打我骂我都来得那样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刮风了，娘一边揉着被炊烟呛得发红的双眼，一边在院子里“啪嗒啪嗒”地拉着风箱给我做饭；下雨了，娘翻箱倒柜地拿出一件用绿塑料布自做的雨衣，然后急急地披在要上学外出的我身上，不久，天地间便燃烧起一团绿色的希望；天冷了，弯弯腰、缩缩背，把娘用自留地里生产的棉花和本地布做成的新棉袄棉裤穿在身上，再大的严寒也阻挡不了我和小伙伴在冰天雪地里疯玩的热情；天热了，抹抹一脸汗水，跑回家喝下几大碗娘用金银花熬制的凉茶，多重的暑气也休想逼进我的身体……和娘天天在一起的日子是多么幸福啊，真是风吹不到、雨淋不着。

可说不出为什么，我那时记下的，却总是娘的种种不是。譬如，背起娘用五颜六色的碎布条给我拼缝成的花书包，我生气，嫌她不给我买那种好看的绿色军用书包；因我偷了东家的瓜、拿了西家的桃，被人找上门来挨了娘响亮的耳光，我生气；和娘在田野里收拾庄稼时，为赶活经常饿着肚子，我还生气……直到我长大后走出娘牵挂的目光，我这只圆滚滚、气鼓鼓的大皮球才慢慢瘪下来。但不久，我空空的皮囊又被一种叫做孤独的东西所填满，这时，我才觉得有娘在身边的日子是多么值得珍惜和回忆。

于是，在无数个寂静的夜里，披挂着一身皎洁的月光，我开始想念娘，想念和娘在一起的那一个个琐碎而温馨的细节。想着念着，我脆弱的神经渐渐有了依傍，孤单的背影也不再黯然神伤——漂泊在异乡的夜路上，我看见娘就像一团红彤彤的火苗，指引着我前行的方向。我不知道，如果在我离开家门时没有娘的千嘱咐万叮咛，如果在我生命里未曾享受过乡村母亲在苦难中迸发出的温情，我走在这条充满冷漠的城市街道上，会不会抱头鼠窜或者像一条疯狗似的“汪汪”四处乱咬。生活在城市的天空下，是娘那一束束悲天悯地的母爱之光，照亮了我心底那一小片最阴暗的地方；是娘那一碗碗香甜的粗饭淡汤，勾起了我心灵深处的寸寸柔肠；是娘那一段苦中作乐的岁月，磨砺了我微笑着面对生活的坚毅性格；是娘那一个个永远讲不完的古老故事，引发了我追问人生的浓厚兴趣；是娘那一支支淳朴的民间小调，唤醒了我要歌唱愿望的梦想……

生活在异乡的屋檐下，生活在缺乏关爱的日子里，想起娘，总感到有许多话儿对她讲，总觉得有不少娇向她撒，总想着有一些疙瘩需要她解开。可有一天，当我终于走出身边大大小小的羁绊，抽空回到日思夜盼的娘身边，才发现无情的岁月悄悄改变了她的模样：原来丰硕健壮的身板如今瘦削矮小，仿佛一阵秋风就能将她刮倒；饱满红润的脸庞则变成了一枚榨干了血肉的核桃果，上面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皱褶；黑亮柔软的头发上，好像落下了一层雪，闪烁着白得耀眼的光泽……没有改变的，只是娘对我依然细致入微的呵护，还有她看到我时依然饱含深情的眼神。仿佛在一瞬间，我忽然感到，娘已经老了，而我，却已长大成人。

老了的娘如同一粒我怎么也揉不掉的沙子，总在我眼窝里酸痛。我多么想让娘再喊喊我久违的乳名，多么想让娘再打打我倔强的脸庞，多么想让娘再给我唱一首那百听不厌的老歌……而娘除了一如既往地对我嘘寒问暖，像一头卧着的老牛望着眼前的小牛犊撒欢儿一样，看着我干着干那，她双目放光、神态安详，但她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讲……

后来，在城里忙于工作，见到娘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但“娘”这个永远温馨的字眼，却一直精灵般不断出现在我生命的舞台：在我获得鲜花和掌声的笑容中，在我疲惫不堪的奔波里，在我倏然惊醒的梦境下……

想念娘，想念一种渐渐消失的乡村情怀；想念娘，想念一种醉人的女性芬芳；想念娘，想念一种饱含美好的忧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