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你走了，在那黑色的五月。你痛苦地走了：额上沁满了汗珠儿，一口鲜血自嘴角流出，然后头向右一偏，就这样在重医大附二院11楼43号床闭上了不甘的眼睛。

你走的那天，嘉陵江水猛然陡涨，狂风拍打着临江门所有的门窗。

我无法忘记，是那结石，万恶的结石夺去了你宝贵的生命。不，结石没有错，是那个不够负责任的医生，把你的结石碎了，把你的肾碎了，同时也把你的生命也碎了啊！碎了的还有你的晚年，你的梦，以及你对一岁的小孙子的期望啊！不仅如此，碎了的还有我的心，以及全家人可怜的祈祷与心愿！

出殡前的晚上，风雨大作，那搭在老屋前的帆蓬数次掉落，雨水哗哗而下，在你的棺材周围流淌，无论如何，我不会让雨水湿了你的棺材，就象小时候你对我的呵护一般。现在我要让你安静下来，摈弃一切烦恼，得到片刻的休息。

你一生经历了太多的坎坷与曲折，为了我们六姊妹，你和妈妈含辛茹苦，过着简朴的生活。然而，我们还来不及回报，来不及尽我们微薄的心意，你却匆匆离去。此时此刻，我心如刀割，泪贯江河，我有太多的悔恨，太多太多的遗憾！

尽管此时你安静了下来，老天却安静不下来。我不知道，是上苍为你不幸的际遇而嚎啕大哭，还是对你风雨人生的照应，抑或对你一生风雨的概括——

少年的你扬帆学海时，适值国民党垮台，由于祖父曾在杨森手下做事而坐了牢，祖母不久下了黄泉，留下尚未成年的你独立苍茫；文革期间，你因家庭成分不好被打成牛鬼蛇神，数次挨批受打，身心遭到了严重的摧残；当你退休在家，准备安享幸福的晚年，儿子的一场灾难从天而降，致使你满头的黑发一夜之间全白了；如今，万万没想到，你辛劳、痛苦、悲酸的一生，直到暮年却死于非命！

上苍啊，你太不公平了！

十年浩劫时的一件小事，至今还留在我的心上，成风成雨。当时你被“××派”罗列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要你老实“交代”，你坚决不从，结果被一群乌合之众暴打一顿，头发被扯掉几绺，幸好街上的二姑婆干预此事，才免于一死。得知此消息，母亲抱着我来看你，你遍体鳞伤，妈妈给你搽药，你却说：“没事儿。”一会儿，你从床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从农场伙食团买了一碗粉蒸，对妈妈说：“儿子瘦了，给他补补身子。”看着那碗冒着热气和散发出肉香的粉蒸，幼小的我一点也吃不下，眼泪禁不住涌了出来……

当县医院的病危通知书一下，我简直傻眼了：“肾衰！”这是另一种癌症啊！我知道，你本身没有这病，是因为医院在碎结石时没有考虑七十高龄这个因素，导致肾脏受损；另外碎散的结石堵塞了输尿管，尿液滞留体内，毒素无法排除，就导致肾功能衰竭。拿着病危通知书，我已六神无主，感觉天旋地转！难道你的路已到了尽头？！要知道，小孙子才学会喊“爷——爷——”，连“爷爷”二字还咬不准呢，难道你就舍得丢下这可爱的孙子吗？众人摇了摇头，亲人都说抬回家吧，但我却一意孤行，火速将气息奄奄的你送往重庆。

三个小时的奔驰，你反而清醒了。兴许是你潜意识求生的欲望，还是你在上救护车时我对你说的话起了作用：“爸爸，你一定要坚持住！”就象我在那度日如年的岁月里你曾鼓励我一样，我终于“挺”了过来，我坚信你也能“挺”过来，因为无数次你都“挺”了过来。七十岁开刀取石，你要付出多大的勇气，我要承担多大的风险，但我一咬牙就在重医大附二院的“手术合同书”上签了字，因为那是你唯一生存的希望。

在我的意料之中，你“挺”过了手术这一关。手术结束后，我偷偷地在“重症监护室”门缝看你，你还睁着眼呢！我笑了，胃口也开了，胡教授因手术成功也笑了。后来，你肾上的血肿却破裂了，最终还是没有“挺”过来，带着全家人的呼号与痛苦，带着全家人的绝望，离开了人世。

2001．12．10

注：　此文已发中国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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