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去世时,正是春夏大忙季节,而我也正在遥远的他乡,忙着应付毕业考试。直到实习结束即将离校的时候,父亲来看我,才告诉了我祖母的死讯。父亲知道我自小就依恋祖母,尽管他一再解释说,当时怕影响了我的学业,因而没有通知我参加祖母的葬礼。但那天晚上,我对父亲的决定还是有些耿耿于怀,不再与他多说一句话,一个人流着泪临窗而立,回想着和祖母一起生活的那一段时光。
我是睡在她的怀里一天天长大的。每一个炎热的夏夜,祖母总是手摇蒲扇为我扇凉,催我入睡。祖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偶尔提到民国多少多少年发了大水,淹死了多少多少人,之后就迟迟没有了下文。而到了寒冻腊月,祖母就早早地上床,待我完成了课业,便把早已冻僵了身子的我搂在她温暖的怀里……这一搂,从我记事起直到初中毕业,从没有离开过她一天。
读初三时,由于英语基础较差,我没能考上高中。父母在“恨铁不成钢”愤怒之下,操着扁担硬逼着我去小镇几公里之外的一所学校补习,每个星期只能在周末时回一趟家。祖母有些舍不得,怕我一个人在外冻着饿着,为这事常责怪父母心狠,每天在他们面前没完没了地唠叨。到了周末,祖母一大早就会提醒母亲,为我准备些可口的饭菜,而她自己一天几次地到村口张望。若是恰逢月底,祖母慈爱地看着我吃饱饭后,都会哆哆嗦嗦地掏出贴身的小布包,把刚领取的十二元的退休金,抽出一半塞在我的手里,并叮嘱我要好好学习,还有一半给我留着以后上学缴学费。看着饱经沧桑的八十多岁的老祖母,懵懂无知的我,那时竟然不知道如何说出自己心中的感谢。
听母亲说,祖母听到我考上师范的消息后,一整夜没有合眼。第二天一早,也不顾什么大忙时节,固执地要求母亲按本地的习俗,裹些粽子托人给我送去,图个吉利。
我是祖母的“开心果”。她喜也乐,忧也乐。祖母喜欢在夏日午后暴晒自己的衣物,有时拣出一两件破旧的棉衣缝缝补补,有时也整理一下已收拾过好几遍的寿衣。穿针引线遇到困难,她就招手让我帮忙,一边不断地夸我眼尖手巧,一边叹息自己的身体远不如从前了,眼也花了,手也哆嗦了。这样的时候,我就守在祖母的身旁,看她老眼昏花地忙里出错,好搭个下手,听听她再一次地夸我。
祖母并不经常谈论家长里短,一有空闲爱自言自语地唠叨自己的身世。她年轻的时候,生活很是不幸,因两次丧夫曾两次改嫁,几个孩子也先后送人抚养。第三次婚姻有了父亲后,本以为可以安享天伦之乐了。不料,在父亲十四岁那年,祖父却又撒手人寰。已过花甲之年的祖母,在万般无奈之下,靠在轮船码头卖香烟薄荷糖,咬着牙把父亲拉扯大,可终究没有能力供父亲把初中读完,这恐怕是祖母一生最大的遗憾。
祖母唠叨着唠叨着,常常忘记了我的存在,有时会没有原由地落泪。直到看见我坐在门槛上跟着啜泣,才停下手上的针线活,自己抹干了泪水,走过来又替我擦去眼泪,把我搂进怀里叹息一声:你个小东西,你哭什么?然后放开我开心地笑笑,催促我自己玩去,不要陪着她这么个老太婆一起难过……
我是祖母的“心肝宝”。捧在她手里怕摔了,含在她嘴里怕化了。因我自小身体瘦弱,有厌食和哭鼻子的毛病。每次吃饭,祖母总是变着花样地哄我喂我。有一次,祖母见我又哭得厉害,怕伤了身子,实在没办法应付了,便顾作神秘地告诉我:家里的鸭子生蛋了,你还不知道?我信以为真破涕为笑,等我从鸭窝里果真掏出一只雪白的鸭蛋,兴奋地跑回来的时候,祖母却奇怪地问我:真是鸭窝里拣的?原来她自己也不知道。以后每天祖母都带着我去鸭窝拣蛋,又找来些黄泥拌上草木灰和上粗盐,把鸭蛋一个个地洗净后腌制藏好。这之后,美味可口的咸鸭蛋,成了我一生中最开胃的食物。
我是祖母的“跟屁虫”。没读书的时候,她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有一次祖母带着我去远房亲戚家做客,一路上祖孙俩走走歇歇,倒不觉得累,可沿路的几座木桥,却处处为难着祖母和我一老一小。说是木桥,其实只是三五根胳膊粗细的树干,没有经过任何的加工,仅用铁丝捆绑着,没有桥栏。祖母年事已高,腿脚不便,而我人小胆小,怎么过桥呢?祖母怕我有个什么闪失,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我却壮着胆子,一点点地试着爬过了木桥。祖母见我过了桥,也学着我的样子,手脚并用,终于艰难地度过了“天险”。祖母爬桥时颤颤微微的样子,一直印刻在我的脑海里多年。记得当时我曾发狠,等我长大了以后一定背着祖母过桥。祖母听了就笑,说到那时她怕是早进了天国……
祖母疼我并不是一味地溺爱。通常情况下,父母惩罚我的顽劣她是护着的。“七岁八岁,狗儿嫌。”在她的眼里,男孩子不惹出点是非出来,长大了没多大出息,这是她的逻辑。但也有唯一的另外。有一次,本村的几个小伙伴,趁夏夜乘凉时,偷食了小镇刚落成的副食品商店里的几块蛋糕和几瓶汽水。父母得知后,瞒着祖母把我带回家教训了一番。祖母乘凉回来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一改往日的慈祥,亲自找来猪圈边的一根竹条,含着泪哀号着,要挟着父亲再一次地狠狠地教训了我,直到我遍体鳞伤,父亲自己都不再忍心下手。事后,祖母抚摩着我的头语重心长地说:做人,哪怕穷到讨饭的地步,都不作兴做那些偷鸡盗狗的事情……
祖母临死前,已经中风不能言语,自然不能够再唠叨我了。但她的心里却一定还在惦念着,因为她离世的时候,一定盼着她最疼爱的孙儿打着灯笼,为她照亮去天国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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