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愿走出故乡的父亲，已与泥土厮守了大半辈子，无论我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诠释父亲与泥土的亲密关系，都不会贴切。是血与肉的关系，是月亮与星辰的关系，是春天与花朵的关系……或可不可以说，父亲就是一块生生不息的泥土呢？

我只知道，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泥土之外的种种诱惑，没有多少能打动父亲的心。

父亲的眼睛就是泥土的眼睛。记不清有多少次，每当我看到父亲矗立旷野，深情地凝视脚下的地垄和墒情，我便常常想，此刻，他渴望的目光一定在和泥土做着无声的交流，或跨越岁月的栅栏，遥想年轻时的鲁莽、勇气和美妙；或点燃一支旱烟，伴着淡淡的苦味儿，品咂起那一个个忙碌而又快乐的日子……总之，一看见泥土，他灵魂的每一个角落，一定会被这幸福的感觉涨满，他枯干的目光和想象，一瞬间就绿了。

父亲的身躯也是泥土的身躯，黄中透着黝黑，黝黑中透着光亮。父亲很瘦，但全身都是粗糙的皮、结实的筋和坚硬的骨头。这都是泥土馈赠他的一副好身板，也只有少了一些多余的臃肿，多了一种不可或缺的奉献精神，父亲才能在这里完成他执着、辛勤劳作的一生，才配以超越生命限度的赤诚面对泥土，才配做真正的泥土的魂。我难以相信，一个四体不勤或脑肥肠满的人会弯腰向土，并向着泥土的最深处沉入。

父亲吃的、用的，也都是通过拼命干活从泥土里得来的，粮食、青菜以及我们一家老小一笔笔不小的开支，并且还和亿万个庄稼汉一起，养活着许多泥土以外的人。天下何处无泥土，天下何处无吃苦耐劳的农民。一想到这里，我就禁不住激动：父亲和他的农民兄弟们种着人人都要吃的粮食，却是最被看不起的一个群体，常常要忍受许多难以想象的白眼和非难……我随意地翻开一页父亲的日历，都能听到父亲长长的叹息，轻轻从泥土深处传来。

好在于泥土里摸爬滚打惯了，父亲的性情也变成了泥土的性情：不愠不火，坚韧乐观，能容纳一切，也能隐藏一切。但这并不意味着父亲与泥土没有自己的追求与个性，一天到晚脊梁上不断流淌的汗珠，就是父亲不变的追求；泥土永远散发着的温馨气息，就是泥土的个性。父亲与泥土似乎都在用沉默告诉泥土之外的人：我们都有着均匀的呼吸和脉搏，只有不脱离最底层的生命，才真正能够充实；我们的灵性，通过郁郁葱葱的庄稼、颗粒饱满的粮食，以及永不停歇的生长、劳作呈现出来……

以一个老农对泥土特有的理解和热爱，父亲的大半生，就这样和泥土拥抱得紧紧的，每一条血管的一端都连在泥土之中，呈现着泥土一样的血性。在那块饱含深情的黄土地上，新麦穗年年摇着敏感的手，从泥土中一跃而起，那些波浪的形状宛若老父亲布满皱纹的生命，又将夺去他的青春。可虔诚的父亲年年大年三十都要在泥土里放一挂喜庆的鞭炮，供奉几碗新麦子做成的水饺，然后在泥土中留下一个庄稼人的跪拜大礼。父亲永远是泥土的崇拜者，永远是泥土的儿子。

每一次面对日益苍老的父亲，除了无言的凝视，我总在想，什么时候，我能再和父亲一起享受这土地上的阳光、空气、清风以及来自泥土的清新气息？但无论身在何处，我对父亲与泥土的思念，都会长成一株健壮的植物，哪怕在冰冷的水泥丛林中，我也要发出一声声翠绿的呐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