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记

窗外大雨倾盆，竹叶瑟瑟作响。莫沉魂和师傅坐在茅舍里，一根微黄蜡烛，照暖了微寒的脸。

“师傅？”

“恩？”

他举起《道书》，一脸怅然，口齿不清。

“这里，这里指什么……”

“噢，这里呐，指江湖。”

“可……江湖又在哪里呢？”

师傅面色缓和，微微一笑。

“我指给你看……”

窗外，莫沉魂的眼光依然被密密的雨雾阻隔，倚窗边处，是瑟瑟的雨竹。

一

我是一本浅浅泛黄的卷书，中了深毒的主人是个令人心碎的孩子。每当梅雨季节，青石板布满小小的花朵时，他却只能隔着窗户，等着栀子花开，等着栀子花落。消极的世界里没有快乐，但也没有忧伤，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里，独自望望下着梅雨的苍白天空。

黄昏射进窄窄的窗户时，主人依偎着肩膀，像一樽流泪的玻璃娃娃，对着遥远的失落缓缓抽泣。天上的云每日都会被染成橙色，他在哭泣后总会紧紧抱住我，怔怔的出神。风会撩起长发，也会缓缓吹走凄凉的云。

“江湖，哪里便是江湖么？”

竹叶又被风吹得动起来，他的却只能话语葬在昨夜，忧伤的水痕里。

我好想抱紧主人，用沙沙的页码洗去他眼角的悲哀。可我只是一本书，不能说话，不能行走，也不能告诉他我的感受。我只能静静的体会他的泪水从脸庞流动，无力的坠落在我的身上，凉透我的魂魄。

主人，你可知，我是怎生的爱着你？

这样的日子，悠悠的过了十年。

十年里，主人总是在黄昏时，痴痴的问着揉皱的我：什么是江湖？我舞动着身子，哑然失笑。

主人，我又怎么知晓，又怎么知晓呢……

一日，无雨清晨，竹林垂绿。

“师傅，我可以出去么？”

“不可以。”

“……”

他的师傅温柔的走过来，深情的摸着主人的头。

“雨后，会有寒气。”

“……”

主人沉默不语。眼睛转向窗户。窗外依然是那片翠竹，包着那份神秘的思绪。主人的手越来越不声从前那样有力，单薄的身子在半空中摇摇欲坠，却够不到咫尺翠绿的竹叶。黄黄的竹叶子覆盖在青石板上，主人痴痴的望着天空，竹叶子轻轻起飞。

“我是一个秋天里出生的孩子，却从来没有见过秋天。在我世界的秋天里，没有江湖、没有血水、也没有刀光剑影。可是，为什么我总有种深沉的寂寞？上天给我了一个文弱的身体，我平静的接受了他，没有丝毫伤感，对生活失去信心的人，从来便不会有绝望。因为，每一天都是新的绝望。……多么希望，能看看眼前的江湖，看看它，死了也好。”

主人的感伤的瞳仁里有发着病光的蜡烛。他迷惘的俯在窗上，我听见他，一个人小心哭泣。

一阵莫名。

我猛然转头向屋舍。那墨黑的屋子里，是他师傅捂着口鼻，全身战栗，小心的咽着泪水。

主人，你可曾知，当你伤心时，有另一个人，比你还要伤却百倍？

深夜。明月斜晖，微微白皙的主人，酣睡的面孔。我忽然被一张有力且布满沧桑的手抓紧，潮湿的汗水压得我喘不出气，昏昏的睡去。

这样是一千年，还是一万年？

我在梦里梦见了主人，梦见了天边的北斗换成了晨曦，梦见了主人找不到我而焦急的神色。我的心好疼。

一阵凉风而过，我的身体被微微翻开……

我恐惧的四下张望，却发现形同陌路。苍翠的竹叶林已在我的眼前消失，顶替的是一片喧闹的街道。

这里是哪里？我又在哪里？

主人的师傅坐在街道最显眼的地方，而且不顾我的感受，咬破手指，在我身上凝重的写下了两个大字，这两字我记得，念：

寻——情……

二

整整一天一夜了……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没有人瞧我这个老道人一眼，也没有人认为应该给我破碎的心，负什么道义上的责任。世界依旧，依旧来来往往，紧张的工作，紧张的转世轮回。我努努嘴，把偷来的《道谱》，牢牢的扣在身上。

徒弟啊，这就是江湖。

我长叹一声。

其实我并不是什么道士，也不是什么知识渊博的学者。我是一个小偷江湖上人见人打的小偷。这个江湖还真是可笑，我偷的是欺负良民的贪官，却要被良民接到告示领赏。可人生，本不是能琢磨透的，那一日，我在垃圾见到了幼小的他，我便知道，从此我的生命，便被无声无息系下了解不开的缘。

抱他回家的时候，才知道他中着剧毒。为了能让这个孩子活下去，我把宝贝“长笑丸”塞进孩子的口里。那时，我便知道，我背叛了与我亡命天涯的妻子，一起志同道合的朋友，也背叛了无忧无虑的快乐。

无悔。

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缘，把爱缠的太死。

或许只是因为……、

只是因为……

我也尝过被人遗弃的滋味，那种孤独的日子。

“老头！老头！在想什么！这是个什么书，要卖吗？”

我神定气闲的指了指封皮。

“难道瞎了不成？”

“好啊！老头，你敢骂我！”

恶汉怒气冲天，双目圆睁，不由分说冲上来，揪起我的衣服便打。只可，现在的我已众叛亲离。

呼——

啪！唔……

我气喘虚虚，叠起双手勉强接住了壮汉的右拳，手被逼到心口。

“格老子的！”

嘭！

他的力气穿透了我的心脏。我感觉全身的器官，仿佛被风吹碎。嘴边的血把虚伪的道袍染的湿红，我怀里熟睡的书，与我一起，疲惫的舒展在地上……

“格老子的！装死吧，装、装！”

哐、哐、哐！

“还敢看？看！看！”

……

“格老子的，让你孙子看！”

……

每一次疼痛袭来，经脉仿佛随着一起闭合。我痛苦的闭上眼睛，忘记了心跳……我感受不到我的手在哪里？脚在哪里？也感受不到眼前那一片迷茫的雪白，可是神忧伤的白发……咫尺的雪白，一串模糊的脚印通向遥远的地方，那里可能会有我生死之交的小偷兄弟、有我患难与共的妻子。苍白的脚印在我眼前慢慢升天，我祈祷着和那串脚印一起。可我歇斯底里的吼叫，脚印却原来越远，当我抬起泪眼，它在哪里？

尽管，许多日子，也依稀记得我们曾经牵手走过的身影。可妻子，你又在哪里？

滴……

是白色的雪花，还是矛盾难过的泪水？

我可能要死了。我感觉我的身体越来越轻，飘在了天上，飘过了五月三山，飘到了翠竹林旁。竹林外，是陪我的徒弟，一个身剧毒的可怜孩子。

滴……

因此——

我不能死！！！

“混蛋，都给我滚！”

我猛然复苏，睁着血红的眼，从地上拿起石头，砸向恶汉。恶汉凄惨的叫了一身，惊异的颤抖起来，我红着瞳仁，再次捡起石头，一步一步凶狠的爬来。恶汉瘫软下来，一手盖着受伤的头颅，一手恐惧的指着我。

“疯、疯、疯了！大家打疯子呀！！！”

哇——

我苍白的嘴唇终于绽放出苦苦的笑容。

呃，轰！

……

……

寒蝉，无鸣。明月，朦胧。

哗——哗——

雨倾盆而下。我浑身唯一的衣服衣服被雨湿透，微笑着在雨里苏醒。手指紧紧扣着书儿，我望着黑色里白白的雨刺，看透了下着梅雨的苍白天空。

踏。

“……寻情多少钱，老伯？”

“滚，放我走、放我走！”

我踉跄的爬起来，恐惧的朝家的方向奔跑。每一次溅起的雨珠，跳在我淡淡的眉上。

呼、呼。

家，终于到了……

哒。

恩……？

“老伯，寻情多少钱？”

我全身战栗，顿时魂飞魄散，缓缓向后望去。一个撑着雨伞的少女，露出浅浅的牙齿。

“我并不想做什么，我只是想，寻情。”

寻情。

三

来到了这个世界时，像今日一样，天下了一场梅雨。我被江湖郎中断定患了不可治愈的绝症。18岁那日会死。而今年，就是我微笑走向死亡的时候。

四岁生日，爹娘花重金请来了江湖最好的私塾，最好的武师。于是，我每日每夜淌着汗水，在有限的生命里，不断的奋斗着。十三岁时，我空手杀死了剑圣，用一颗石子暗算死了刀魔。我用我的力量向江湖证明了我的强大时，却是我最孤独的时候。

称王那日，老师竟没有拿来六艺经传，来上这最后一课。

“这节课，我们讲——‘情’。”

我歪着头，静静坐着。

“情？那是什么？书本上，好像没有说道……”

老师呵呵的笑着，对着一脸幼稚的我，在我嫩嫩的手心里画了一个人，又画了一颗心。

“年轻的心，就叫做情。”

我嘟着嘴，一脸不信。莽撞的跑出门外，撞在了武师的怀里。他呵呵的笑着，把我报到了怀里。

“老师，什么是情啊……”

武师掐着我的脸，爽朗的笑了。虽然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好笑的。

“情就是让人放弃名誉、放弃权贵、放弃江湖的坏东西。”

我踢在武师的肚皮上，撇撇嘴，不开心的向小溪跑去。许久，我坐在青石头上，望着小溪里困惑的小脸。

到底……到底什么是情呢？

……

我终于决定离家出走。

几年里，我奔波江湖，拔剑出手，只是为了寻求一个“情”字。春夏秋冬，我孤独的一个人，寻找着情，寻找着我生命的尽头。然而，结果都如凋零的残花，缓缓的在风里摇头。

“情，真的找不到么？”

我望着明月，一声苦叹。

梅雨，在今夜，点缀着黑色的苍白天空。

恩？今夜还有人么？

雨中，我悠悠的向老人走去，看到了满脸沧桑，遍体鳞伤的老人，手里死死的拿着一本已泛黄的书籍，孤独的令人可怜。

忽然，我心脏一紧。

寻情。

……

“进来吧。”

“恩。”

“徒弟，沏茶。”

我坐在干硬的椅子上，喝着飘着新竹叶的茶水。喝到温暖从心而过。我抬起头，竹子桌上的灯微弱的亮着，病怏怏照着这间简陋的竹房。那个男孩，脸色隐隐如雪。

“恩。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腼腆般低着头，搓着手指，不助的脸红。可我，却感到了异样的安慰。

“沉……沉魂。”

“沉魂。好难听的名字啊！”

“……姓莫。17岁”

扑哧！

我一口将口中带竹叶的茶水喷在他的脸上，捂着肚子，大笑不已。

“啊哈哈哈哈哈，加上这个姓就好听咯！哈哈哈哈”

他憨憨的低着头。我觉得他好像生气了。而那位老伯，眼光似乎在谱写什么，他借着黑暗，遮住身体的伤痕，悄悄的走向了另一件房间。

“你呢。”

“我比你大，小莫莫。我叫，然。”

“然？”

“恩。是好名字，总也解不透的‘然’字。”

他忧郁的看着我，看着我手上的剑，沉默。

沉默。

“那你，你知道什么是江湖么？”

他忧郁的眼神忽然惊慌失措，带着浅浅的幽怨。

“江湖啊……就是江湖。”

“噢。”

他眼神渐渐暗淡，如竹桌上的灯光。不知为何，我的心，忽然通如针毡。

五

我是个孤独的孩子，生活在师傅的怀抱里。我的世界里是茫茫像纸的一篇雪白，师傅就是这个世界的神。在我孤单痛苦的岁月里，他教会了我爱和“情”。

师傅在我五岁的生日时，告诉我是坠入凡间的天神，所以十八岁时会驾着白鹤冲入云朵。可我不懂，师傅为何骗我？我的世界里没有白鹤，也没有云朵。只有白白一片如纸。那时，我一直很想知道，竹子里的江湖是什么样，是否如天堂般美丽？有吃不完的美味佳肴，玩不玩的有趣游戏？

可今日，当看到黑暗里的师傅遮住伤痕，我的心好乱，我不懂。

佩剑的少女，为何闪烁着复杂的光芒？那把剑，又为何弥漫着淡淡的血腥？他白白的衣服，又为何透明？

“然。”

她的眼睫毛随着我的呼唤，微微动了一下。笑的，好温柔。

“怎么，小莫莫？”

“恩。你的那把剑，是用来切肉的么？”

“嘻嘻！当然不是啦，呆瓜。不过也对，切的是人肉。”

“为什么。”

“因为……”

少女的手掠过耳旁的浮丝，轻轻拂过剑鞘。

“我身在江湖。”

吱——啪……

我水亮瞳仁深处的憧憬仿佛开始碎裂，碎片向下不断的剥落。落在我内心的影子上，看着混沌的天地之间。

江湖，原来这就是江湖。原来我一直都错了。我只知窗外的是江湖，却不晓窗内已是江湖。我窗外，伤痕累累；而我活在窗内，活在自己编织的幻想江湖里。讥讽。

“然。我好难过。陪我去看流星雨好么，师傅说，今晚可以看……”

她轻轻把竹桌上的灯吹灭。拉着我的手，走进窗前。她的长发散在了我的肩上，而天上的明月，依偎在星辰的身边。

流星美丽的划过夜空的面纱，白白的缠绵的尾痕似水，一条条浅浅的荡漾，浅浅的消逝。她的瞳仁，竟是无尽的失落。

“沉魂，若我有一日和流星一样要在人间消失，你会拉着我么？”

“那么，你有希望我拉着你么，然？”

少女勉强的一笑，极力忍着泪花，呵一口气，闭上红唇。我们彼此宁静，看着星空，淡淡的忧郁魂魄似在寻找，寻找的什么？

“天好冷。”

“不要冻着了，然。”

“有你在，不会的。”

她把手放在了我的怀里，我们彼此看着对方的瞳仁，只觉的脸上，好烫、好烫。

六

我的主人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与她相识了好久、好久。那种眷恋，是快乐么？

……

也许这就是快乐吧，看到我的好徒弟微湿的双眼，我总会想起我和妻子的故事，唉，也不知道到她怎么样了。罢了、罢了。……喝！

……

酒在我的心头浇开，热而纯。难道这就是情么？只可惜我敌不过天命，到了明日，我会把剑挂在腰上，独自走向死亡，走向那片清澈的江湖。

……

也许这就是江湖吧。可我终究不能和她在一起相守终生，因为我，已看见了遥远的睡莲在我灵魂的黑暗深处悄悄绽放……

……

其实我会拉着你的，然，因……

我怎么舍得抛下你，莫莫。因为……

……

我爱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