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找到我爸爸

“叮铃铃……”放学的铃声响了。这清脆的铃声，让段小小感到轻松，感到愉悦，听到这清脆的铃声，她的心便飞扬起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段小小细致地收拾好书包，然后慢吞吞地来到操场上，和同学们集合排队回家。从这一学期开始，学校要求每天放学后各班同学都要按回家路线分组排队回家，据说是为了保证放学路上的安全。段小小心里觉得很不舒服，像有一块什么东西压在胸口，有种郁闷的感觉。

以前，每天放学以后，段小小总是等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走出学校大门，她才慢吞吞地背着书包回家。这是一所城郊的小学，在段小小回家的简易公路上，车辆不太多。在路上，段小小哼着她的歌，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有时候蹲下身看看搬食物的蚂蚁，偶尔可以听见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段小小觉得她独自回家是快乐的。现在，段小小每天必须和一群孩子一起走很长一段路回家，要听他们大声地说着话，调皮的男孩子总是喜欢逗女孩子，然后他们会起哄，响亮地笑着。而段小小，她是不喜欢说话的，同学们也就不喜欢和她说话，她默默地走在一群孩子中，她觉得太吵闹了。

段小小今年上小学四年级了，她是快七岁时跟妈妈搬家来这里读小学的。段小小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带她来这里。小时候，段小小住在一个小村子里，和妈妈、外婆住在一起。段小小觉得妈妈是一个奇怪的人，妈妈的变化象反复无常的天气一样，时而雷声大作，时而阳光灿烂，不过段小小从小就适应了妈妈的阴晴无常，妈妈高兴的时候特别温柔，那时的段小小就成了真正的宝贝，而妈妈总是不高兴的时间要多些，她就拿段小小当出气筒，但是妈妈从来没有打过段小小。外婆是个慈祥的老太太，当妈妈生气骂段小小的时候，外婆就会在她的屋子里喊：“小小，快过来，帮我做点事！”小小会立即跑去外婆屋里，外婆总是把小小轻轻地搂在怀里，有时候还会轻轻地叹息一声。段小小不明白为什么外婆总是喜欢叹气。

段小小六岁那年，外婆生病了，躺在床上好几天没有起来。妈妈那几天很温柔，整天忙里忙外地照顾着外婆，没有对段小小发脾气。段小小在村子里的小学读学前班，村子里是没有幼儿园的。那天她放学后回到家里，外婆把她叫到床前，用她那干枯的手抚摩着段小小的头，两行泪水从她满是沟壑的脸上流下来。外婆暗哑的声音让段小小觉得那是从遥远的天际飘来的：“可怜的小小哟，我死了你可怎么过哟？”当外婆的手无力垂下的时候，妈妈号啕大哭起来，那是段小小第一次看见妈妈哭。段小小也跟着妈妈哭起来，她知道了人老了是会离开这个世界的。

不久之后，妈妈卖了家里那几间瓦房，带着段小小来了这里。来到这个小县城之前，妈妈带着她去了好几个地方，开始的时候，她感到很新奇，也非常兴奋，毕竟是长到六岁以来第一次离开那个小山村，慢慢地她就感到有些疲倦了，虽然她还不会用“疲倦”这个词语来形容她的感受。那些天，妈妈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声不响地在前面走着，任由段小小在后面哼哼唧唧，实在听得不耐烦了，就回头拉起段小小继续走。晚上，妈妈会牵着她住进一家简单的小旅店，天亮后醒来继续在大街小巷转悠，当然也有好些夜晚是在火车上度过的。段小小始终不明白妈妈在转悠什么，好象在寻找什么，又好象完全没有什么目的。也许妈妈也觉得居无定所的日子不好吧，终于带着段小小在这座小县城安定了下来，结束了飘泊的日子。

在这里，段小小和妈妈住在郊外，房子原来的主人搬进城里住了，就把这里的房子出租。段小小不喜欢这里，这里没有外婆养的小鸡小鸭，没有每天摇着尾巴欢迎她的小黄狗，没有爬满丝瓜、南瓜藤和牵牛花的瓜架……段小小住在这里的第一天就闷闷不乐，可是看见妈妈阴沉的脸，段小小没敢吱声。第二天，段小小懒懒地起床后，就到房前屋后去转悠了一圈，她发现房子后面不远处有一片竹林，竹林里野草丛生，旁边还有几块大石头。从此，这里便成了段小小的“乐园”，妈妈生气骂她时，她便悄悄地溜到竹林里玩，看蚂蚁拖小虫子，捡些石头“修房子”，偶尔也躺在大石头上看蓝天白云，想起慈祥的外婆，想着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爸爸。

昨天，妈妈又生气了。昨天下午放学后，段小小做完作业就跑到竹林里玩，地面那层枯黄的落叶间，钻出一些细细密密的小草，一身翠绿的竹笋也悄悄探出头来，小小又在大石头旁边搭小房子。

“段小小！段小小！”听到妈妈的叫声，小小站起身子，才发现早已不见太阳的身影，天快要黑了。

段小小连忙一溜小跑回了家，刚到院门口，看见妈妈正放下卖菜的担子。为了维持母女俩的生活，妈妈每天很早就挑着箩筐去菜市场做蔬菜买卖生意。妈妈一见她回来，阴沉着脸说：“你还知道回来呀？不在家里做饭，又跑哪里野去了？！”

段小小没吭声，急忙跑去厨房做饭。妈妈的这种斥责对于她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只是在没有来这里之前有外婆抚慰着她，而现在她只能悄无声息地在斥责声中做事情。晚饭是在沉默中吃完的，小小放下碗筷就自觉地回到自己那间小屋子看书，其实她什么也没看进去，眼睛盯着语文书，心里却在想着，如果自己也有柳叶儿那么多童话书就好了，也就不至于在故事会上憋红了脸说不出一句话而被全班同学笑话了；如果自己也有爸爸妈妈陪着参加学校的活动，就不会在集体活动时感到那么尴尬了。上个星期，班主任组织全班同学开故事会，活动是以游戏的形式开展的，轮到谁了谁就讲故事，当时段小小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千万别让自己讲故事。当听到班长柳叶儿念到自己的名字时，段小小傻了，她可是从来没有什么故事书，也不会讲故事的，她的名字被念了三遍，她只好慢吞吞地站起来，小脸涨得通红却说不出一句话，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瞟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让她坐下了。同学们的哄笑声和老师的表情让段小小觉得非常丢人，她想，如果自己也有课外书就好了，那就也可以讲出让老师点头微笑的故事，然后在同学们的掌声中坐下，多自豪啊！

过了一会儿，妈妈走进屋，看见段小小在看书，就坐在段小小的小床上看着她。

沉默了一阵子，段小小抬起头来，妈妈温柔地问她：“作业写完了？”她点点头。

“别看了，睡吧。今天晚上和妈妈一起睡好不好？”

段小小感到很诧异，好久没听妈妈这样说过话了。她再次抬头看了妈妈一眼，眼里满是惊喜，幸福地点了点头，妈妈也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小辫子。

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段小小整夜都做着温暖的梦：春天的阳光灿烂地微笑着，段小小和同学们在操场上做游戏，再也没有同学说她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了；老师亲切地拉着段小小的手，夸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可以帮妈妈做那么多事情；妈妈带着她去找爸爸，她们找到了爸爸……

从甜甜的梦中醒来的时候，妈妈早已走了，妈妈每天总是很早就去路边买批发的菜，然后挑到菜市场去卖。妈妈只有这样忙碌地赚钱，她们母女俩的生活才能维持下去，在小小的段小小心里，她是早就明白的。她一直不明白的是，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为什么她却没有爸爸呢？为什么妈妈从来不提起爸爸呢？

五岁的时候，段小小刚上学前班。那天，她和班里一个小男孩争东西，小男孩争不过她，就气呼呼地大声嚷着：“我要叫我爸爸妈妈来打你！我们有爸爸，你没有爸爸！你是野种！”

那时的段小小，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围观的孩子们，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是男孩的话提醒了她，在她模糊的记忆里，真的从来没有出现过爸爸的身影，也从来没有听妈妈提起过任何关于爸爸的字眼。围观的孩子们都七嘴八舌地说着些什么，段小小涨红了脸，她语无伦次地辩解着：“我有爸爸！我有爸爸！……”直到老师出现了，老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让他们都回到自己的座位。

放学回家以后，段小小见妈妈似乎心情不错，在吃饭的时候把学校发生的事情说给妈妈和外婆听，并表示了自己的疑惑。妈妈听了以后，把还剩下的半碗饭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摔下一句“以后不许提爸爸这两个字”，站起来就走了。小小惊恐地望着妈妈的背影，眼泪盈出了眼眶，其实她面对妈妈的坏脾气很少哭，可是现在却不知为什么感到那么委屈，也许是因为发现了自己真的没有爸爸吧。外婆轻轻地把小小搂进怀里，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对她说：“小小，你有爸爸，只是他到很远的地方去了，等小小长大了他就回来了。小小记住了，以后不要在妈妈面前说爸爸了。”段小小默不作声，在她小小的心灵里，有无法言说的伤害，只是在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在妈妈面前提爸爸了。

清晨，段小小带着昨夜那个温暖的梦，迎着清新的晨风的向学校走去，橘红的太阳笑眯眯地望着她，她感觉自己的心儿快飞扬起来了，她蹦蹦跳跳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不由得又哼起了那首她悄悄学会的歌儿：“落雨不怕落雪也不怕，就算寒冷大风雪落下，能够见到他，可以日日见到他面，如何大风雪也不怕，我要我要找我爸爸，去到那里也要找我爸爸……”

段小小正唱在兴头上，猛地从身后窜出一个孩子来，是同班的男生刘宇强。他一脸调侃的表情，笑嘻嘻地看着段小小：“你没有爸爸吧？唱爸爸还唱得这么来劲啊！”

段小小的歌声停了，盯着刘宇强凑在眼前的脸，她愉快的笑容僵在脸上，瞪了他一眼，狠狠地说：“你才没有爸爸！”接着便快速地向前走去。她感到很难过，愉快的心情轻易就被刘宇强给破坏了。而刘宇强倒显得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反正段小小是个奇怪的女孩子，她生气也无所谓，他看见前面有个男生，就跑上前和那个男生说说笑笑地走了。段小小在后边望着他们的背影，狠狠地咬着嘴唇，没让眼泪流下来。

上课铃响了，段小小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等待老师来上课。她从来都是那样坐得端端正正的，老师没有批评过她，因为她总是很遵守纪律；老师也没有表扬过她，因为她总是默默无闻，成绩不差也不好。这节课是班主任秦老师的语文课，她是一位不苟言笑的中年女老师，她从来不体罚学生，但同学们都挺怕她。

秦老师走上讲台，严厉的目光扫视了教室一圈，说：“上课之前我先宣布一件事情，今天下午学校要开家长会，每位同学的家长都必须来学校。”她清了清嗓子，又接着说，“上两次开家长会都有同学的家长没来，这一次，你们回家告诉家长，再忙也要来参加家长会。”

段小小低着头，她感到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烧，她妈妈从来没去学校参加过家长会。妈妈只是在学期开学时去学校报名，交了学费就走，这一学期甚至连报名都是段小小独自去的。妈妈好象不愿意和任何人接触，从来到这个地方开始，妈妈从来不主动和任何人交往，除了做蔬菜生意时需要和别人说话之外，她很少说话。学校每年都要开家长会，她回家告诉妈妈时，妈妈没说话，她没表示要去学校还是不去，段小小以为她默认了，但她没去学校开家长会。老师叫家长没到的同学站起来说明原因时，她没有吭声，她看见只有她和另外两三个同学的家长没到，而第二次开家长会时就只有她一个人站起来了，老师没有为难她，摇摇头叫她坐下了。这一次，如果妈妈还是不来怎么办呢？段小小低着头想着，老师讲的内容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下课了，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教室去，段小小坐在座位上没有动。秦老师出去了又回来了，她把段小小叫到教室门边，她注视着段小小，和蔼而又不失威严地说：“段小小，今天一定要把你家长叫来开会，学校有重要的政策要传达。”

段小小咬着嘴唇，慢慢抬起头看了秦老师一眼，又匆匆低下头，轻轻地说：“我妈妈很忙，她要赚钱供我上学。”

“那你爸爸在干什么呢？”

段小小低着头没吭声。

“秦老师，她没有爸爸！”听见又是刘宇强的声音，段小小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她依然紧紧地咬着嘴唇没说话。这时，又有好多同学围了过来，在他们的目光中，段小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秦老师看着段小小湿润的眼睛，又看了刘宇强一眼，对围观的同学说：“没你们的事，过去玩！”

秦老师又说：“叫你妈妈来吧，如果有困难可以和学校商量解决。”她转身叫刘宇强去办公室了。

围观的同学散开了，但段小小清楚地听见他们在小声地议论着，她感到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那是怎样的目光呢？同学们一定会觉得她可怜吧？他们会瞧不起她吗？整个上午，段小小对老师讲的课一句也没听见，她在想着：外婆不是说我有爸爸吗？我一定有爸爸！如果爸爸在身边就好了，那就和他们一样了，我一定要找到我的爸爸！

中午放学了，段小小回家做好了饭，妈妈还没回家，她只好自己先吃了饭，又把午饭给妈妈送去菜市场。妈妈的菜还没有卖完，妈妈吃饭时，段小小就蹲在妈妈身边看来来往往的路人，这时候来买菜的，只有那些满身尘土的建筑工人了。段小小就想，爸爸会是什么样子呢？爸爸也和他们一样，从小山村到城市里修高楼吗？或者，爸爸和学校那些老师一样，是个戴着眼镜的有文化的人？爸爸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啊，怎么老不回来看小小啊？

想着想着，段小小把外婆说的别问妈妈的话都忘记了，也忘记了老师说要叫妈妈下午一定去学校了。她问妈妈：“妈妈，我爸爸到底去哪里了啊？他怎么不回来看我们呢？”

“你没有爸爸。”妈妈看了段小小一眼，平静地回答。说完这句话，她又转身望向寥寥无几的行人。

段小小突然感到妈妈的反应有些奇怪，她哪怕是像往常那样发发脾气也好呀，为什么会是这样平静呢？段小小偷偷瞄了妈妈几眼，妈妈的目光静静地望着街道边稀少的行人，游弋不定，看似波澜不惊，却又那样飘渺。妈妈在想什么啊，她为什么竟然不发脾气了呢？她只是这样一句话，小小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哪怕是大发雷霆也好啊，只要让小小知道爸爸去哪里了。

段小小站起身走了，妈妈没有说话，她的眼睛依然虚无飘渺地飘向段小小不太明白的方向。其实她们常常都是这样，妈妈要出去什么地方，如果没有什么太重要的事情，是不和小小招呼的；小小要上学了，也是不用刻意打招呼的。

段小小往学校走去，路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孩子在走向学校，偶尔有学生是牵着爸爸或者妈妈的手去学校的。段小小忘记了告诉妈妈要去开家长会，也不知道是无意间忘记了还是因为本来就知道妈妈不会去而故意忘记的，总之她是忘记了，她依然边走边踢着路边的小石子。

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欢快的歌声，那是一个女孩子和她父亲的歌声。歌声越来越近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传进段小小的耳朵，虽然轻轻的，但还是被她听见了：“爸爸你看，就是她没有爸爸，好可怜哟！”段小小看了那个和她同班的女生一眼，那女孩子骄傲地昂着头，没在意，而她父亲的眼神中满是复杂。

我很可怜吗？段小小在心中问自己。

“你没有爸爸……”这句话在段小小耳边响起，男生的声音、女生的声音、妈妈的声音……各种参差不齐的声音在她耳边混响着。

“不！我有爸爸！外婆曾经对我说过的，我有爸爸！”段小小在心里呐喊，“我一定要找到爸爸！我要证明给你们看！”

段小小泪流满面，她飞快地向前跑去，不是奔向学校，而是奔向寻找爸爸的方向，她要找到自己的爸爸……

下午，老师发现班里有名同学无故缺席，老师很生气，明明讲了要开家长会的，现在竟然家长和学生都不到学校了，也太没有组织纪律了。放学后，老师让其他同学带路，在菜市场找到了段小小的妈妈。

妈妈在最初的手足无措之后，突然放丢下东西向家的方向跑去。在女儿往常逗留的地方没有发现她的身影，妈妈放声大哭，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顾一切狂奔起来，奔向寻找女儿的方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