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世斌诗集《在途中》艺术片论
明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言:作诗诸如江南诸郡造酒,皆以曲米为料,酿成则醇味如一。善饮者历历尝之曰:“此南京酒也;此苏州酒也;此镇江酒也;此金华酒也。”其美虽同,尝之各有甄别,何哉?做手不同故尔。【1】
诗歌,作为心灵之产物,自然千差万别,最具个性化和创造力。叶世斌的诗歌即是如此。诗人叶世斌,近乎一个隐士,二十多年来,他规避诗坛之喧嚣,独守小城天长之一隅,以语词为原材料,兀兀穷年,苦心孤诣,酿造自己独特的文学景观。他对于诗歌有着自己的理解,他说:“诗歌的本质在于表达生命情感。”“我对目前盛行的各种诗风尽量保持一种镇静的态度。我相信和实践着严肃的和困难的写作。我一生努力寻找的诗歌样式是中国现代象征主义。”
可以说,中国现代象征主义是叶世斌执着一生的诗歌理想。实际上,从新诗肇始之日起,一代又一代的中国诗人都面临着这样一个相同课题:寻找西方现代诗歌和中国古典诗歌艺术的契合点,实现化欧和化古的统一。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周作人曾提出新诗的中外诗艺“融合论”,闻一多在批评《女神》缺少地方色彩的同时,倡导应创造中西诗歌结婚后产生的“宁馨儿”之思想,这些,皆可以视作中国新诗史上较早的关于中国现代诗歌在现代性意义上走向民族化的诗学理论主张。而在当下诗坛,“口水”诗、垃圾派、下半身、翻译体“马赛克”诗歌的泛滥,使得叶世斌的探索具有了特别迫切的意义。
叶世斌坦言对他写作影响较大的是现代主义诗人史蒂文斯和狄兰•托马斯。他颇为激赏史蒂文斯的智性带来的精致和深刻,狄兰•托马斯的超验所创造的丰富和奇谲。他的诗集《在途中》里有两首诗就是分别献给这两位伟大诗人的。其中《黑鸟的凝视》是写给被称作“美国诗坛五巨擘”之一的诗人史蒂文斯的。在诗中,他写到:“……鸟群飞来,漫过岩石和天空/把山峦冲得赤luo。而田纳西州的/那只著名的坛子,至今置放在/山顶上君临四届。原野向它/涌起,不再荒凉。那只/黑鸟是否第二十次看到灵魂/像果壳一样开裂?真理像它本身/一样孤独?而我们如何像梨子走向梨柄一样,走向纯粹/我们的凄凉?人不过是个/片断。……”这些诗句可以看作是对史蒂文斯的名作《坛子的轶事》、《观察黑鹂鸟的第十三种方式》的戏拟和呼应,史氏那超乎寻常、随心所欲的想象转换能力和形而上的思维品质,在这里得到了一一印证。首先,鸟群、岩石、天空、山峦,作为孤绝而空阔的背景铺垫,缓缓推出的是君临四届的田纳西州的“坛子”。“坛子”横空出世,打破了自然的秩序和风景的和谐,同时也改变了原野的荒凉,原本死寂的环境出现一线生机。黑鸟,于此时窥见世界奥秘,开始叩问灵魂和真理。而诗人叶世斌的丰富性和深刻性在于,他写出了这样近乎神谕的句子:“而我们如何像梨子走向梨柄一样,走向纯粹/我们的凄凉?人不过是个/片断。”梨子,走向梨柄,由硕大的“圆”走向伶仃的“一”,是它不可避免的终极走向。这个纯粹而凄凉的“一”,耐人寻味,使诗意浓缩并延伸开来。“人”与“梨”的生命历程同时获得了某种冷峻客观的观照。而诗人又接着说,“人不过是个/片断”,这个水到渠成的警句,又让诗歌嬴取了高耸峭拔的智性质地。语词的能量,就这样在无穷的压抑、错置和追问中得到全方位的释放。
而“死亡歌手”狄兰•托马斯更是被叶世斌视为异时代的知己。生命、欲望、死亡为狄兰•托马斯诗歌三大主题,在他看来,宇宙万物,花朵、叶子、昆虫、雨水乃至阴影,莫不是由生而死,向死而生,在生死轮回万物碎裂中缓缓向前。生与死,爱与欲携手相依,坟墓铸成了永恒的爱情。托马斯诗歌弥散着一种“置身绝地”的大悲恸,但他同时又兼有“毁灭者和拯救者”(叶世斌,《曾经有一位拯救者——致狄兰•托马斯》)的身份,在诗歌中表现为叙述主体强烈的“个我抗争”倾向,他决绝地说:死亡也不一定战胜。至于托马斯的超验主义,似乎可以理解为诗人不受条条框框限制,完全遵从心中自然流露的感情、感觉,或者说在灵感驱使下,按照内心模型去创造真正现实的一种自由创作方法。
诗人叶世斌,在托马斯的文本中找到了一条和自己十分相似的由生活境况所带来的生命情感和个体体验的通道。他说:“对生命本体的反复追问,生与死、爱与痛、灾难感、丧失感、悬空感、荒诞感、矜持与忏悔、罪恶与救赎,等等,构成了我诗歌的一些基本问题。这可能与太多的生活事件给我造成的坎坷,挫折和难以言说的苦难以及我对生存的整体认知是分不开的。”【2】诗集《在途中》第二辑《必须有一个地方让我长跪不起》里的长诗《父亲》,读来格外震撼人心。这首“字字泣血,句句含悲”的诗作是诗人在父亲去世三年后才写成的,在这之前,诗人被心中巨大的悲痛攫住了,一直无法下笔。诗歌开篇这样写到:“死亡,曾经占据我思想和诗歌的/巨大面积。可是我又懂得什么/直到父亲去世,死亡才变得如此/疼痛,具体和真切……”切身之痛,达成了超验与经验的情感挪移,诗人开始正面触摸死亡之凛冽、残酷和撕心裂肺。在诗中,有一段细节描写,尤其令人惊悚。“天国的光辉,照耀父亲的宽厚/善良和满头白发。他的心里/药橱一样装满药草,一生治病救人/却被多少磨难劫掠?临死前/手脚乌黑,四肢糜烂/我小心地帮他穿上袜子/竟碰掉了他右脚的一只脚趾/我的生命里骤然轰响一声惊雷/我疼得浑身直打哆嗦……”曾经救治别人的父亲,最终无药可救,被死神带走。诗人深深感知着父亲的疼痛,又顿悟父亲之痛已被死亡豁免和解救,而痛苦却像种子一样衍生,作为父亲的儿子,他将永远承受这永生永世也无法偿还的债务!在诗人生命的这一年里,父母双亲罹患绝症,妻子得病,儿子染疾,自己被可怕的焦虑症终身纠缠。他在诗歌《药》中说:“我的全家被药物笼罩/我的父母无药可救。我的妻子/她面带桃花的虚假/被药放大。……”过多的苦难和凶险宿命地聚集于诗人的生存之途,诗人的一生永遭扣押,“而这是一种宿命/而我的命运人迹罕至……几乎同时,撒旦的五指集中了/所有的黑暗,瓦脊般覆盖我的天空/我深入劫掠的核心。如饥似渴/救星般的药物光芒四射……我买了五朵玫瑰/在这个世上,我不知道送给谁”(《而我的命运人迹罕至》),与狄兰•托马斯一样,生命、死亡、碎裂、爱情,自然而然地成为诗人反复吟唱的主题。诗人并没有因此而畏缩、颓废、沉沦或自甘堕落,相反地,诗歌中决然昂立的忏悔、悲悯、救赎、感恩和普世情怀,共同构筑了叶世斌诗歌独特的“人道主义诗性哲学”(许春樵语)奇观。诗人在诗中发自肺腑地写到:“感谢磨难吧!掀开瀑布/你会发现大地上最亮的石头/那飞溅的水花甚至整个/瀑布,都是它生长的光芒”(《大地上最亮的石头》)。叶世斌的诗歌中处处洋溢着这种顽强的向上的生长的力量。这在人文精神普遍缺失、文学贫血的今天,是尤为难能可贵的品质。
叶世斌在一篇对话录中曾经谈到自己对象征主义的诗歌形式的追求,他试图让“生命体悟在事物内部寻找对应,最终与客体的本质属性达到和谐一致”。【3】我国古典文论中对于诗意象的象征性也有一些涉及,比如《文心雕龙》所说的“文外之重旨”、“隐以复义为工”【4】等,或许可以理解为中国古代传统诗歌就比较重视意象的多义性、模糊性和不确定性。朱自清先生在论及象征派诗暗示美学的魅力时说:“我们读一句文,看一行字时,所真正经验的是先后相承的,繁复异常的,许多视觉的或其他感觉的影像(image),许多观念、情感、论理的关系这些一一涌现于意识流中。……文字以它的轻重疾徐,长短高下,调解这张‘人生之网’,使它紧张,使它松弛,使它起伏或平静。”【5】叶世斌在其诗歌中就进行了很好的象征主义的形式实践。《在途中》有不少诗篇,以意象来整体暗示一定的观念、哲理或情绪。比如《那时秋天被雁群抬得多高》、《一只黑鸟像大雪的一个意外》、《一只鹭鸟进入天空的方式》等,诗题即点明主要意象,秋天与雁群,黑鸟和大雪,鹭鸟和天空,折射出诗人的哲理性思索。而诗歌中的局部象征比比皆是,有单独意象,亦有视角不断切换的滚动意象群,如《这忍也忍不住的雨呵》一诗中,核心意象为雨,然后是雨檐、芭蕉、深夜、黑暗等延伸意象,在这首诗中,雨与抒情主人公的眼泪互为象征物,反复再现,暗示着主人公对自身命运的抗争和对存在的精神诉求,达到言此而及彼,言近而旨远的艺术效果。“房间囚禁了黑暗/并给黑暗以形状/如同爱情,被对象局限”(《夜晚的事物》),“如同经过两棵竹子/她的表情就发虚”(《如同》),“她是他的妻子,在江南为奴/在清朝为妾。现在/他在屋里秘密地夺回她”(《他羞怯的表妹荷花盛开》)“刀螂匍匐。刀螂飞跃/刀螂为一次壮美的死亡而生/悄悄隐蔽在三叶植物后面/仿佛另一片会飞的草叶”(《刀螂带刀飞来》),“如同一只安静的白鸽/白色的玫瑰,在路旁和岸边/灿然开放。一种彻底的白/就像一次休克,没有/一丝杂念”(《白色的玫瑰》),“而太湖才是另一颗月亮/液体的月亮”(《像深沉的月亮》),在这些诗中,诗人顺利完成了由心理意象向审美意象的转化,酝酿出笼罩全诗的象征意味,并竭力让象征体在一条隐喻线上取得重复持续,同时在诗境中步步设障悬疑,使诗歌中朦胧的意象与被象征物的主体感情之间,构成一种巨大的可供读者想象的空间地带,极大地增强了诗歌的承载含量和情绪宽度。此外,值得一说的是,诗人在意象选择上,还注意吸收中国古典象征主义的成果,比如芭蕉、风筝、大雁、月亮、夕阳、荷,甚至箫等意象,又使得他的诗歌颇具东方古风神韵,但他又站在鲜明的现代主义立场上,赋予那些事物以时代内涵,将短暂的生存现实转化为恒久的艺术现实,“山川与我神遇,我代山川立言”。【6】
叶世斌诗集《在途中》里,有一首不太引人注意的短制——《坐在院子里的女人》。全诗如下:“一个女人坐在院子里/干着什么事,或没干什么事/她坐在那里,依附着/椅子的轮廓,像一把椅子/或不像一把椅子。院子里/桂花已经开了,麻雀/在树枝上放大着花朵/三只苍蝇叮着窗台上的阳光/墙角里透出带洗发精味的/潮气,或不带洗发精味的/潮气。这个女人她坐在院子里,不关院子和椅子的/事;不关阳光,桂花/和洗发精的事。她只是/坐在那里,也不关自己的事”。这是一首非常精粹奇特的互否诗,它蕴含着诗人对此在世界“存在”的玄思。女人之与院子、椅子,桂花之与麻雀,苍蝇之与阳光、洗发精,这人与物,物与物甚至人与自身,它们之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关系呢?相互纠缠,相互依存,又相互克制,但它们有时候,又好像一点干系没有,人也好,物也好,它们既不知也不自知,成了孤零零无能为力的存在符号,只是在场,“在那里”。
叶世斌说;“《在途中》更多地写到了夜晚,药物,雨水,坟墓和神祗,因为在诗中,所有的意象必须向诗而来,向存在而来,聚拢成生命栖居的本质世界。另一方面,这些意象同时作为诗意关怀的形式,由此传达着我对生命状态的悲悯,忧虑以及超拔和救赎灵魂的企图。”【7】这段话,令人情不自禁想起大诗人荷尔德林的沉吟:“既然辛勤劳碌宰制人生,人还需仰望苍穹倾诉:吾欲追求汝之高洁?人必得如此。”【8】叶世斌就是这样,他用自己的诗歌倾诉了自己生活和命运的遭际种种,是的,作为一个诗人,他必得如此;作为一个诗人,他将永遭这抒情的放逐。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明•谢榛,《四溟诗话•卷三》:“作诗诸如江南诸郡造酒,皆以曲米为料,酿成则醇味如一。善饮者历历尝之曰:‘此南京酒也;此苏州酒也;此镇江酒也;此金华酒也。’其美虽同,尝之各有甄别,何哉?做手不同故尔。”
【2】【3】许春樵,叶世斌《我所认识的诗歌——与许春樵对话》,《诗歌月刊》2006年第6期
【4】梁•刘勰《文心雕龙•隐秀篇》:“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义为工,秀以卓绝为巧。”
【5】佩弦《美的诗学》,载1925年3月30日《文学》周报第166期
【6】清•石涛《苦瓜和尚画语录•山川章》:“山川使予代山川立言也,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搜尽奇峰打草稿也。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所以终归于大涤也。”
【7】吴国辉,叶世斌《诗人们,别让诗歌失望——对话诗人叶世斌》,《新安晚报》2007年3月16日
【8】海德格尔《……人诗意的栖居……》,转引自刘晓枫主编《人类困境中的审美精神——哲人诗人论美文选》,东方出版中心,1996年版,第565页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作者简介:何冰凌:女。青年诗人。青年学者,诗歌评论家)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7-7-12 15:27:42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叶世斌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