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我被特招入伍,分到一所驻军医院做新闻干事,医院的政委叫鹿兆林,听说是个老革命,但文化程度低了点,说话行文总会弄出一些笑话。这样的人来大学生成堆的医院做政委真是令人费解,但光脚不怕穿鞋的,鹿政委仿佛一尊天神,医生护士都怕他。有人还编了一段顺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鹿政委来讲话。天惶惶,地惶惶,就怕鹿政委来查岗。”医院查岗就是查房,医生护士上班期间一个个把弦绷得紧紧的,生怕略有松心被鹿政委检查出来扣除二斗红高粱。鹿政委也是怪人,查房没有准时间,有时白天,有时晚上,深更半夜,凌晨三点,摸不着头脑。内科主任就被逮住过,内科主任是个老资格,和鹿政委还是同乡,那天晚上值夜班睡觉被鹿政委逮住后打扫了一个月厕所。鹿政委的强硬管理尽管缺少人情味,但医院却没发生过一起医疗事故。
鹿政委在钢性管理上没啥说的,可讲起话来就有点小儿科,罗里罗嗦不说,错别字还念个不断,他把深圳叫深川,别墅叫别野,千里迢迢念千里昭昭,兑现叫悦现,推荐叫推存,医疗事故说成医疗事更,等等等,不足而一。
当鹿政委在台上慷慨激昂地大念错别字时,我就像吞了一只苍蝇那么难受,但台下的医生护士却正襟危坐听得聚精会神。我很不理解,明明是个错别字政委,怎么没有一个人出来纠正?当面纠正怕领导下不了台,下去后纠正总可以吧,但我没有等来一个人。
我们政治处的副主任倪顺意是个老牌大学生,我就对他说:“倪主任,鹿政委老念错别字,叫外单位人听了多不雅观,我想给他纠正纠正,你看如何……”
倪顺意拿眼睛瞪我:“你没吃错药吧?鹿政委说深川就深川,说别野就别野,关你甚事……”
我碰了一鼻子灰,“一根筋”的毛病就犯了:你怕树叶落下来砸脑袋我不怕,我就要给他鹿政委纠正错别字……
我来到鹿政委办公室,老头子正戴着老花镜批阅文件,一见我,将老花镜摘下来放在桌面上问:“你有事?”我直言不讳地说:“政委,我来给你纠正错别字?”
鹿政委“哟”了一声让我坐在凳子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我在医院工作快十年,还没有人直言说过这样的话,你刚进军营就来挑刺,就不怕我整治你?”我想有理走遍天下,无力寸步难行,毫不畏惧地说:“你在大会上老念错别字,这很不好,你是政委,代表一个单位的文化,这样下去会被人耻笑……”
鹿政委的脸红了,但他据理力争:“有这么严重?说说我念了什么错别字?”我说:“你把深圳念深川。土字旁一个川字应该念圳,zhen,和赈济的赈同音。”我把拼音读出来,怕他不信服,还做了佐证:“这个字在现代汉语字典1456页上,是个方言字,作田野上的水沟解释……”
鹿政委面面相觑,我又一字一句给他纠正千里昭昭、悦现、别野、推存、医疗事更等,鹿政委在一个小本本上记着,边说:“是吗,我怎么会读成这样子……”说完,看了我一眼,我以为他要表扬我,鹿政委却摆摆手:“让我查查字典再说,去吧!”
我心中凉了大半天: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这些老革命真是顽冥不化,好了,就算我作了一次魏延……没过几天,倪副主任便通知我,说鹿政委叫我上养猪场喂猪。我惊得一怔:“什么,叫我去喂猪,今年的新闻报道还没完成哪……”
倪副主任精明地一笑:“鹿政委是战功赫赫的功臣,一把机关枪干掉一百多名鬼子,整个医院谁敢给他挑刺,就你能得尿醋,给鹿政委纠正起错别字来了,他还不报复你一家伙……”
我幽怨地吟了一句诗:埋尸何须桑梓地,人间处处有青山。把鹿政委恨得要死:什么政委,简直就是王十八,报复人眼睛眨也不眨。
当天下午,我便登了一辆三轮车把行李装上,孤身一人去十里之外的养猪场报到。一到驻地,几个小战士就把我围住七嘴八舌:“薛干事,怎么叫你来喂猪?这不是房梁做檩条大材小用吗……”
我很尴尬,但佯装镇定地说:“什么大菜小菜?你们不都在喂猪吗?难道是小菜……”说着便让养猪班长给我分配任务。养猪班长见我一个文弱书生,分配一个最小的猪圈让我只喂三头猪,两头克朗,一头公猪。我哪会把心思放在这上面?消极怠工的情绪张显无疑。养猪场每天要喂四五次猪,我就喂两次,猪猡饿得“嗷嗷”直叫,我便用皮鞭对付。大公猪不服气,我对他抽得最狠,便抽便骂:“好你个鹿政委,背着牛头不认脏,看我不抽死你……”末了抱只琵琶坐在猪圈墙上弹奏,边弹边唱:“西边的太阳快就要落山了,鬼子的末日就要来到,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
这天下午我正在弹唱,鹿政委坐着车来了,见我“劳逸结合”,高兴得哈哈大笑,可一见我喂的猪瘦骨嶙峋,顿时叫骂起来:“你小子吃屎长大的?咋能把猪喂成这样子?”气势汹汹骂着一把将我从墙上拽下来:“听说你还把我当大公诸抽打,好呀,有个性的小子,敢怒敢言……”我不以为然地把头扭向一边瞅看西天的太阳。鹿政委突然笑了:“真像年轻时的我,但猪得好好喂,下次再看见猪掉膘决不轻绕。”这么说着他掏出一个小本本,上面全是一些生僻怪字:“其实我今天是来求师的,你上次给我纠正的错别字都对,今天又摘抄了半本本让你给念叨念叨……”
我的泪水一下涌出眼眶,鹿政委原来有不耻下问的大家风范,只是脾气耿直从不服人,当他知道自己的错误后才对你五体投地。我急忙将他领进居室,一字一句地教读,末了在每个字上注了拼音,还在旁边写上同音字。
鹿政委在养猪场呆了三天,向我请教了三天,然后满心欢喜地走了。我觉得不能再消极怠工,要求养猪班长给我把任务增加到十头,十头猪被我喂得膘肥体壮时,养猪场来个女的叫凌苑,养猪班长让她给我做助手。
凌苑是刚分来的研究生,一到医院鹿政委便就叫人家喂猪,我便报答不平:“鹿政委真不近人情,你是搞医的研究生来喂猪,比我还惨……”
凌苑笑着说:“这和鹿政委无关,是我自己要求来的。”我百思不得其解,医科大学毕业的研究生主动要求喂猪,这是不务正业呀!凌苑似乎猜出我的心境,抓起舀猪食的铁勺舀了一勺食料给食槽里添加着说:“劳动的含义你一定知道,对正常人来说叫锻炼,对犯人就叫改造。锻炼也罢改造也好劳动都会使人感到生活的艰辛,从而树立起奋进的信心,打磨坚定的意志。我上了十几年学知识是提高了,但也生出骄奢懒散的怪毛病,不劳动‘改造’怎么行……”
凌苑的话说得很幽默,我便觉她是天上掉下的林妹妹,心中乐得直笑。常言道:男女搭档,干活疯狂。凌苑给我做了助手后,我整天乐此不疲地从没感到过累,我们挑水拌食,拉土清圈,闲暇之时我弹琵琶,她唱信天游:“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哎,三盏盏的那个灯,哎嗨赶牲灵那个汉子哟,哎,过呀来的了哟。你若是我的哥哥哟,哎,你就招一那个手,你不是我的哥哥哟,哎,就走你的那个路……”
半年时间的朝夕相处,我和凌苑产生了真挚的爱情,就在这时,鹿政委来了。凌苑老远里喊了一声“爸爸”便迎了上去,我惊得目瞪口呆:凌苑是鹿政委的千金……
原来,整个医院的人不管错对,都对鹿政委百依百顺,一片恭维声使老头深感不安,更甭说给他纠正错别字。我的直言不讳使他满心喜欢,只是怕我翘尾巴才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更有甚者他想把女儿凌苑嫁给我,但凌苑当时还上研究生,一毕业,鹿政委就给凌苑通了电话,要她不要留在大城市,回边疆的驻军医院工作,说男朋友也给物色好了。凌苑是个孝顺女,回边疆后想和我正面接触观察一段,才来养猪场养猪。
不久,我和凌苑举行了婚礼,老头子也退休了,但没过几天,我就被任命成政治处主任。我知道这是老爷子提前安排的,方才明白当初为什么要我去养猪场喂猪——上级有规定:凡越级提拔的干部必须经过一年时间的劳动锻炼,老头子才摆布了这么一着妙棋,只是亏了倪顺意,他干了六年副职还转不了正,我便询问老爷子,他说:“倪顺意太精,整天唯唯诺诺就怕得罪领导,领导放个屁他也说是香的,这样的人俗……”
我长叹一声:“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但直言不讳还是吃不了亏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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