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给人的一般印象应该是稳健而挺拔,沉重而伟大。不然我们不会认可“父爱如山”这种说法。人们常常感叹“隔行如隔山”,也可见不同职业带给人们隔阂的非同小可。事实上,最伟大的企业家,也难以在纷繁的职业品种中找到一个公因式,创办一个让天下人都能共同胜任的职业。这倒是人类一个真正的难题。
可幸运的是,文坛有门差事却成了许多人共同的职业,那就是装腔。这倒为绝望人士带来了些许的安慰。就像旧时媒婆的花言巧语,就像戏中花脸的呼天抢地这类装腔一样。有人作起文来,一定要引经据典,卖弄些文艺辞藻,忸怩出文艺姿态,说不尽的搔首弄姿;或者就是故作深沉,装点些哲学理论,冒充出悲天悯人,道不尽的天下苍生;或者就是无病呻吟,拼凑些伤感意象,伪造出沉痛情思,流不尽的无情眼泪……他们认为这样才算“文”。其实这就好比认为“酒中一定要掺了水才是酒”一样,虽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但起码也是非常幼稚和可笑的。
曹丕说,文以气为主,这话不假。就像空气里的氮气、氧气、氢气等等气体一样,文学领域同样存在着各种气体。境界如雄奇阔大、狂放开朗,是一种具阳刚之美的大气;清新素雅、凄冷寒凉,则是一种具有阴柔之美的秀气。苍凉悲壮、深邃沉郁是一种清拔之气;淡薄静谧、宁静致远,是一种隐逸之气。其他如浩然正气、阴风邪气,匪气、霸气等等,不一而足,蔚为大观。各种文气弥漫在文坛,共同维持着生态平衡。但是就在这原生环境中,有一种气体却最为微茫、最为诡秘而又最为奇妙,那就是酸气。
就像涂得像火一样的胭脂粉,抹得像血一样的口红一样,文学中的酸气,何尝又不是一种俗气?俗的涵义是通俗,大凡通俗的物件,在数量上是多的,价钱上是贱的。这个推论根据经济常识的“供过于求”证明完全正确。总之就是一种过火。而酸气亦然,往往是一种正面的缺陷。沉默得老者,我们不会认为他酸,而满口“之乎者也”者,则难免有人嫌酸;木讷的青年,我们至多认为他死板,也不会觉得他酸,而社交场合油腔滑调的家伙,则难免有人嫌酸。回归到写作上,简单而朴实的文笔,我们至多觉得单薄、枯燥、肤浅,不会嫌酸;但是经溢美之辞藻堆积起来、经浓密之情意营造起来、经空泛之腔调支撑起来,最后又酸气冲天的文章,便是酸气的集大成者了。
事实上有些文章我们看到后来,除了会马上想到山西和镇江的特产——老醋以外,似乎再也想不到其他的内容。因为你的思绪早被那种酸气冲天的感觉给麻醉了,只有清口水直冒。好比是嘴里平白无故添了口井,一如重感冒前的呕吐症兆。不过要是在盛夏,口干舌燥的读者一定会因此省下杯水钱。这倒不见得是件坏事,所以经济效益又不可低估。
朱自清先生有句名言——洗尽书生气味酸。早些时候,是带着感伤的气氛,自爱自怜,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时代进步了,纵然现在念诵的不是古书而是洋书,有人还是会弄得酸态可掬。洗掉了寒酸、穷酸,还带着土酸;卸下了土酸,又新增了洋酸。这在一些另类文章里累见不鲜。他们时髦得很,给方块字镶嵌上外文,以显示学识的博大;而往往又不是引用的必须。这种“中西合璧”貌似前卫,实则为不折不扣地“洋酸”。如耄耋之年的老妇擦脂磨粉,其实是非常恶心的。迷信中的“灵魂”终身依附,死后仍能经超度而归天界。酸气也如此,翻开有些死人的文字,我们仍然能嗅到冲鼻的异味。经传承,搞不好还能发扬光大。可见“酸”之于书生,是一个永远也脱不了干系的症结。
二十一世纪的文学创作,有一个共同的趋势,那就是作品要像水库,水源越多越好。尤其是散文,动辄就是两眼泪汪汪。就算没有眼泪,眼眶也得湿润一下,以表现自己对于感伤主义的偏爱。散文在形式上的另一个趋势,就是语言形式向新诗靠拢。譬如我在一篇精华的散文里看到这样的句子——我怀疑是灯光的作用,再看你的脸,真的苍白,我慌乱,摸摸你的额头,凉凉的。你只是淡淡的说:“回去吧!”我不知道别人看到这句话是什么感觉。原本可以用一句完整的话就能表达清楚的内容,偏要在里面强行注入若干标点,将主谓宾颠三倒四胡乱安置。我始终看不出这种手法有何高明之处,不过这种手法与新诗倒是如出一辙的。现代诗与散文进行杂交后,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文体——散文诗。对于散文诗,韩寒的说法是让我心悦诚服的。在他看来,散文诗其实不过就是一种双重失败的结合体。因为单方面衡量,无论是从散文还是从诗歌的角度,散文诗都不是一个东西。而散文诗自身处于两者之间,其衡量标准的尴尬局面也就不言而喻。就像墙头的那枝茅花,随时可以向两边倒,而一般还不会为公理所不齿。散文与诗歌的另一种联姻中介还在于排版。我们不难发现,优秀散文拆开竖着排版,铁定就是若干首像样的诗歌。而至于优秀诗歌合拢来是否一片上乘散文,这个有待考证。不过在我目前的阅读范围内,发现几乎没有。
以前我喜欢写流行歌词,写作进度超慢,感情的抒发每为句读所逼,有时半天也找不到一个恰当的韵脚。最后承蒙高人指点,才深谙了其中的章法。按照高人的意见,事先要确定一个韵脚,大概什么都行。然后就是翻开新华字典,将与该韵律有关的所有字眼抽取出来。最后按照伤感的原则再一次遴选,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将该字眼前面的内容补充完整就行了。这个高人伤感情愫的细胞特别发达。一如前面所述,也认为不具苍凉、悲情的感情基调的文字,无论你怎样组合,都算不得文章。而我现在认为:一个人要不是饱经忧患,经历过浩劫、战乱的岁月;抑或是父母双亡,肢体残缺以外,是没有那么多沧桑感的。你再是多愁善感,也没必要成天都是“红消香断有谁怜”。其实情到深处,确实欲断魂。就像《红楼梦》中,“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曹雪芹的那份辛酸,那份沉痛,是“字字看来皆是血”。可如今的时代青年呢?动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试问你真的有那么敏感和脆弱吗?
有人说文学即人学。那么,我们要探索文学酸气的来源就轻车熟路了。事实上,这还是在于人性、人品问题。由于环境的局限而出现时而的曲意逢迎,我们可以容忍;但是在自由的空间,有人却要装腔作势、矫揉造作,弄个算起冲天。冠冕一点那是虚伪,说得不好听一点,那就比“出家人打诳语”还犯贱。这就和一个老太婆眼红妙龄少女的青春,就要去烫烫头发一样无聊。一般来讲,一切装腔,往往都是出于自卑的。就像写作,知道自己文笔烂,搞不过别人,却有意做出胜于人百倍的样子。而自己背地里翻箱倒柜,陈词滥调,胡乱堆砌瑰丽之词,最后弄得酸气、俗气扑鼻。这就好比乡下人盲崇时尚,就把头发弄得油光可鉴;暴发户要冒充儒雅,就摆起一大架书籍,不仅是可笑,同时也是可悲的。
“我真的好想再握紧你的手/为这一刻的脆弱找个理由/你是我期待唯一的拥有/这么多年来我习惯了守候……”最近意外发现自己以前的“杰作”,现在看来实在是酸气冲天。认识到拙作不敢献丑,故仅列四句,以飨观众。不过就个人而言,这绝对将成为一种不再翻盘的历史,因为我承诺:酸一次就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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