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航标的河流

作者阿力

亚尼河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河，在那风雨弥漫的岁月，我把童年的足迹留在紫红色的河床上。亚尼河畔墨绿色的森林，娇艳的野花，清澈的河水，水中来回穿梭的鱼儿，组成我童年时五彩缤纷的梦。时隔20余年，在亚尼河双龙桥劳动、嬉戏时的场景，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70年代初的冬春之交，我随伐木队来到亚尼河的双龙桥，当天我们就搭起工棚，各自用树枝、木桩支起一张床，这就是我们的宿营地。望着这里古木苍天，古藤老树的奇观；孔雀、画眉、白灵等群鸟欢唱的场景，这是一幅多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的美丽景观啊！沿河两岸甜菜（学名珍珠菜）树正喷发着嫩绿的芽儿，杜鹃、百合、山茶和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如哈尼族姑娘姹紫嫣红的飘带镶嵌在河流的两岸，墨绿色的森林是那样的无边无际，所有这些都在酝酿着浓浓的春意。河床上许多裸露出来的岩石，呈现出紫红色的光泽，如同不规则的红地毯横卧在河床上。河水清澈见底，鱼儿畅游在明净的水中如凌空飘浮着。我记得当时河里的鱼真多，驻扎双龙桥的日子，我们用鱼杆钓，沾网拿常常满载而归。还有河岸上的甜菜、苦菜花、老白花、野山薯等都是名贵的山珍，当时要改善一下生活并不难。

上山的第二天，我们伐木队来到双龙桥西面的山坡上，开始采伐树木，我们深感自己承担的任务自豪而艰巨。全村一年熬到头，能不能分点红，就看我们伐木队能不能把砍伐的木材顺利运到目的地。因此，我们干活的劲头足，半个时辰砍倒了一大片巨人般的树木。大家锯的锯、砍的砍，把巨树肢解成6米或4米等长短不一的木材，回首往事我们的乱砍滥伐是多么残酷啊！但不伐木又怎么办？当时全村人的财富就是山上的树，大家的穿衣、油盐全指望着卖木材得来的那点钱。

在大山上转眼就是三个月，采伐的木材已在双龙桥附近的荒村遗址上堆积如山。看着这成堆木材，我们内心升起一股收获的喜悦，这些木材运回去一卖，全村人年终才有了盼头。此时已是初秋，秋水上涨，伐木队队长白旺才开始教大家扎木排的要领。扎好木排放到河里人站在上面握着撑杆就可以顺河漂下，把木材运放到下游通公路处卖给林业局，换回生产队全年的经济收入，当年这种砍卖树木，饮鸩止渴的做法还没有引起任何人警觉与制止。

阴历8月初6，我们扎好的木排开始从双龙桥下水漂流。此时，亚尼河已不像春天时的那般温柔，浑浊的河水载着木伐向下游漂去。这也是我一生中所经历的亚尼河漂流，当时的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浪漫与畅想，目的仅只为生计而已。

轰鸣的水声，滚滚的急流使木伐摇晃在奔腾的河里，如一叶扁舟，颤抖着向前冲，在险滩与急流里，我手握长篙弓着身躯，全神贯注地掌着木伐，穿梭于河流上。当太阳斜挂在西边的山上时，河床开始平缓，夕阳的余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此时才觉得身上又冷又饿，木伐队便在湾月潭边抛锚休息。白队长带头找来干柴燃起篝火，把红薯、洋芋扔到火里；王五与我把十几杆鱼钩放在湾月潭中不同的位置，红薯、洋芋烤熟后，便去拉鱼杆，于是烤鲜鱼的香味又迷漫了整个营地，我们吃着烧洋芋，烤鱼肉觉得味道美极了，如今回忆起来那顿“丰盛”的晚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亚尼河边的晚风特别冷，吹得大家毫无睡意，于是大家又围着火塘听见多识广的马家宝大哥款古经。他说：古代的双龙桥可不像今天这样毛草丛生、荒凉无比，它是上昆明去临安进缅甸的大路口，人来车往好不热闹。上省城到缅甸、泰国的过往客商都在这里歇脚、住宿、吃饭，它是茶马古道的大驿站，这里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双龙客站，老板叫苏仕臣，有个漂亮女儿叫苏小妹。这苏小妹长得水灵灵的大眼睛，魔鬼般的身材，让许多富家公子，过往客商，赶马哥们神魂颠倒。来苏家说媒的人，几乎踏破了苏老板的门槛，但苏小妹就是不点头。原来老板的千金私下一直跟马路塘寨的年轻赶马哥阿强相恋，当时的阿强走缅甸、上昆明，路过双龙桥必住宿双龙客站，两人便偷偷的约会，他把从昆明买来的花线送给情人，苏小妹也把一针一线绣着龙凤的香荷包偷偷送给心爱的人。日久情深他们便以身相许，苏小妹发誓非阿强哥不嫁。谁知私情败露，苏老板勾结官府和当地豪绅，抓了阿强的壮丁，阿强一去杳无音讯。苏老板便逼女儿嫁给当地豪绅白保长的儿子，谁知苏小妹誓死不从，被逼无奈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从双龙桥上跳入滚滚的河流，这位烈女殉情的故事，成为当地人广为传颂的佳话。

大家听得兴趣正浓又无睡意，一致要求马哥再讲故事，于是他又讲了“鲁二”的故事：从前我们哈尼山上有个聪明能干的小伙子鲁二，家里贫穷给财主李老爷做长工。鲁二聪明能干，善于思考，还精通建房盖屋，木工石匠等技术活，并且心地善良为人实在，人们对小伙子的人品赞不绝口。李家的三小姐心里很喜欢鲁二，便常到鲁二的做活处，一口一个“二哥”，喊得又甜又脆。有时二人也争论斗嘴，在相处中不知不觉产生了感情。他们眉来眼去的调情，早被老爷看破，想明目张胆的阻止拆散，又怕物极必反。老爷只好给鲁二施加压力，让他知难而退。一天老爷把鲁二叫到书房，给他出了一道难题。老爷说：“小二我知道三妹喜欢你，如果你有本事把我关在院里的大黄马偷走，我就把三妹嫁给你。”

鲁二想黄骠马是老爷的心爱之物，这家伙有灵性，除老爷和放马的阿三外别人近身不得，一闻出不是主子这厮就又咬又蹄，是无法把它牵走的。再加上李家墙高院深，又有护院巡夜，很难得手。他想老爷这招果然狠毒，偷马不成反被马所伤或被护院所擒，三妹与自己都无话可说。深思良久，还是爽快地答应老爷三天内一定把黄骠马偷走。果然三天后李老爷的黄骠马，库里的100两银子都不翼而飞，三妹李凤仙与鲁二同时消逝，听说解放后有人在昆明见到三妹和鲁二他们手牵着孩子生活得很幸福。但如何盗走黄骠马和100两银子，如今一直是个谜……。故事听完了，篝火渐渐熄灭，东方开始呈现鱼肚白，夜暮在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中褪去，鲜红的太阳从树丛中刚露脸，我们的木伐漂流队又开始沿河而下。

木伐漂流队到达目的地，把木材交给来接应的人，就返回到双龙桥宿营地，因阴雨连绵，洪水上涨，白队长只好叫大家暂停休息。闲暇之余我却忘不了马家宝大哥的故事，特意跑到双龙桥上去考证，他讲的古经是否有点痕迹，来到这座被冲毁的断桥前，的确桥头还有一块破旧的牌坊屹立着，细细一看原来是清末民初知县郑家宝所立，牌坊上还有他的诗《过双龙桥》。

诗云：　

午鸡啼处隔溪桥，

云密林深入望遥。

一饭便崔行脚去，

新阳驿处马萧萧。

根据郑家宝诗的描写，的确双龙桥曾是茶马古道的驿站，在历史上曾经繁华过。怀古“双龙桥”，我仿佛看到那古道、长亭、青石垒砌的石桥上，人来车往的热闹场景，夜晚还隐隐约约地传来明月松间，清泉溪流畔赶马哥与哈尼姑娘的对歌声。冥冥中仿佛又回到古代的双龙桥看到阿强与苏小妹，在河边沙滩追逐嬉笑。忽而又见苏小妹满脸苦愁，泪水涟涟，站在双龙桥上凄厉地呼喊：“阿强哥——！你在那儿——！”但是车吟马啸的喧哗已成为过去，悠悠的岁月潺潺的河水洗刷净了昔日的爱恨情仇。

每年冬春之交，我仍继续到亚尼河双龙桥去伐木，仍在这个没有航标的河流上飘荡着，为着生计苦苦地挣扎，劳累而平淡的生活是那样的乏味，马家宝的故事虽然有趣味，却无法解除我不能升学、入伍的残酷现实，人生路上的苦闷与彷徨，让我的心底涌起无限的渺茫。然而幸运的是，在艰难中我能坚定不移地去寻觅自己人生的航标，在哪弯弯曲曲没有航标的河流上，我永远坚信英国浪漫主义大诗人雪莱说的“冬天到了，春天就不会再遥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