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顾中,地点产生新的暗示。
仿佛笔尖滑过的这个地名,另有他方。
记忆和现实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微妙。
就这样跨越着盈盈一水。
如今我涉水而过,投奔岸的另一方。
[冰冻的黑白键]
从小,我就最讨厌钢琴。
每次家里来客人,爷爷奶奶总会微笑着示意我,为来访的客人演奏,我会将厚厚的一本琴谱翻得“嘶嘶”作响,但总无法拒绝他们的要求。
从拜尔钢琴教本到哈农钢琴教本,到布尔哥弥勒练习曲,从巴赫到贝多芬,从彻尔尼到柴可夫斯基。
客人们一定会表现出热烈的赞赏。
在我那杂乱的指法和溜开的音符中,仍保持着高度的兴趣,这样才算达到了宾主尽欢。
这样的场合中,我背对着众人,面对着冰冷的黑白键,我的心情,往往不重要。钢琴是巨大的,冰冻的,隔绝了我的童年快乐。
直到,直到那一天,他目光幽微而心疼地轻声问了我一句,“你这样,很累吧。”
六个字,却打破了我内心的防线。
[老师吧,应该是老师]
我和他,应该是师生吧,这是别人用金钱和契约为我们定下的关系,从小他就是我的家庭教师。
从和他相识后,我深深地明白了龚自珍先生所说的,“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的含义。
他,是一个很好的小老师和保护神,是那样疼惜我这个小妹妹。
这种疼惜是和爷爷奶奶有所不同的。
爷爷奶奶的疼爱是教我学礼仪,教我学琴。
而他则会放任我自由和叛逆。
在爷爷和奶奶身边,我总得时时刻刻地端好身姿,注意风仪,一个不好就会被训斥。
在他的身边,我总会很懒散,用最舒服的姿态去蹂躏沙发,不用去背诵爷爷挑选的那些艰涩的诗词,可以听他给我讲那些温暖而遥远的诗经。
还记得在换牙的时候,爷爷严禁我吃糖,少了那种甜美的滋味,我总觉得童年少了些什么,整天恍恍惚惚的。
直到有一天,他偷偷地递给了我一包糖果,我最喜欢的朱古力,然后点着我的鼻子假装严肃地说,“小丫头,千万别给你爷爷看见了。”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对着他做了个鬼脸,他看了后轻轻地将我抱在怀里,笑着说,“丫头啊,我的傻丫头啊。”
他笑起来声音很爽朗,我把头靠在他的胸腔上,感受着那起伏的震动和他怀里好闻的气息。
[永恒的倾诉]
父亲终于回来了,带回了一个陌生的女人,据说是我的新母亲。
他们来到爷爷家里接我回到他们身边。
父亲和爷爷长得很像,满是棱角的坚硬的面孔,冷静切尖利的目光,挺拔的身上穿着整齐的军装,见我的第一面,我的父亲便皱眉,低头问奶奶,“怎么这么高?”
奶奶瞪了他一眼然后回答,“14岁了,当然得这么高了,你的女儿,难道还有错?”
于是,我从此不喜欢父亲。
连带着,也不喜欢那个新母亲。既然我的母亲已经离开了,但“母亲”这两个字,我只会留给她,这是神圣的,不容许任何人侵犯的。
终于,有一天,我和那个新母亲之间还是爆发了战争,父亲站在她的一边,提起鸡毛掸子就往我身上抽。
从小到大,爷爷和奶奶都未曾动过我一根汗毛,而他竟然打我,为一个别的女人打我。
我狠狠地瞪着他们,声嘶力竭地向他大吼,“你等着,你今天做的一切,我母亲都会在天上看得清清楚楚的。”
然后,奋力推开大门逃到了他的宿舍。
那时的他,住在学校分配的单身宿舍,看到我猛地推开大门,正在煮粥的他着实吓了一跳,赶紧把我引进了他的小屋。
他的房间只有一只椅子,于是,我穿着脏脏的鞋子就跳上了他的床,他无奈地看着我,然后摸着我的脑袋说:“小丫头,怎么了?”
“我想喝粥。”我冷冷地说,然后努力地抬高头,好让自己的眼泪不至于落下。
“啊?哦,好,等等。”他手忙脚乱地回到了粥锅前,搅动着微微有些糊了的米粥,然后盛了一小碗给我。
他小心地吹开了粥碗上的热气,双手递到了我的手上,然后将我小小的手捧在了手心,他的手很大,手指纤长,因为常年写字而有了些许粗糙但却异常温暖,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粥的热气氤氲了我的眼睛。
“怎么了,我的小丫头。”他的眼中满是心疼,小小的,密密的心疼。
眼泪突然间就落下,“真珠落玉著”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我委屈地向他陈述着父亲的暴行和那个新母亲的恶劣行径。
他的脸色逐渐变得严肃,而后变得心疼,最后只剩下满满的温柔,他抚摩着我干净芬芳的头发,一根一根地数过去。
“那你……”他把我抱在怀里,在我耳边迟疑地说。
“我晚上住你这里了。”
我听见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希望这件事情过去后,你爷爷不要剥了我的皮。”
“他剥了你的皮,我再替你缝上。”我郑重其事地回答。
他不禁大笑出声,揉乱了我丝丝分明的头发。
第二天早上,他叫我起床,准备带我回家。
我只是翘起了脚,在他面前晃啊晃。
他迷茫地看着我,有着一丝孩子气,看着他,我的心情一下子突然晴朗开来,扑哧地笑出声,指着床头搭着的丝袜对他说,“我还没有穿袜子呢。”
他拍了拍头拿过袜子递给了我,我却没有伸手接,而是继续向他晃动着我白皙纤瘦的小脚,“你帮我穿吧,大哥哥。”
看着我耍赖的样子,他无奈地屈服了。
本来是一场玩笑,但却一下子让我理清楚了很多的东西。
从脚尖开始,他一点一点地往上拉,服帖地,柔软地,轻轻地引领透明丝袜越过脚背、足踝,轻轻地裹覆在我曲线柔美的小腿,再然后是膝盖内侧那与颈窝同样稚嫩的弧度,这就像是一场甜蜜的爱抚。
我静静地看着。
注视着他细心地为我拉着丝袜,眼里那样神圣,那样宠溺,一种幸福的感觉就如同一张网将我紧紧包围。
[抵达他心中的平淡]
当一管晶亮的口红打开盖子,鲜艳的色彩旋转而出,有着长驱直入的暗示,当我将口红碰到嘴唇的时候,他为之屏息,我为之怦然心动。
这是我第一次化妆。
18岁,为26岁的他。
丝袜事件后,我明白,原来我竟然一直都在喜欢着他,只是那时候还年幼,分不清喜欢和爱。
于是,我开始记日记,记他的点点滴滴,记我们之间发生的每一件事情,记唇角上扬的微笑,双唇紧抿的郁愁。
这是一种那样酸涩而甜美的回忆,如同那个年代的冰红茶,带着清新的气息占满了年轻的记忆。
当少女逐渐长大,纤瘦的身躯逐渐丰盈,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逐渐生出了奇妙的气息。
就如同纳兰所写的,倦倚玉兰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
我的软玉温存,他的温文而雅。
我的娇嗔羞涩,他的柔情缱绻。
于是,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相偎相依,执手共天涯。
还记得他在厨房切洋葱的时候,我从后面环住他,把头舒服地埋在他宽阔的后背,然后问他,“怎么样子切洋葱才可以不落泪呢?”
“不看它不就可以了。”你回头轻轻地在我的额头吻了一下,天地都为我们落英缤纷了。
这些都是我珍惜的幸福,这种幸福不是那种一次性的刺激,而是暖暖的平淡,我用我的笔细细地记着,温存着这些平淡的幸福。
在我十八岁的那一年,我用我的心去抵达你的平淡。
[六月的献祭]
那个夏天,荼蘼。
清新如风的绿色,带着薄荷叶般的晶莹色泽。属于夏天的日子。
我参加了高考,在这年的六月。
然后在还来不及与他告别的时候就离开了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
我企图反抗,父亲只是狠狠地说,“你这丫头疯了,他一个大学小小的助教怎么敢打我女儿的主意。”
是啊,我们都疯了。
疯得那样彻底。
父亲也唤我丫头,但父亲的呼唤是愤怒的,霸道的。
而他唤我丫头,却是温柔的,宠爱的。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将我包埋,抬头,低首皆躲不过的温情。
我想去找他,但父亲却用三千愤怒织就厚茧,将我紧紧锁在这个遥远的城市。
他的名字就像是利齿来来回回地咀嚼着我的神经,将我几乎送上了疯狂的顶峰。
我几次哭闹着要父亲放开我,甚至有次选择了轻生,我从未看见父亲那样失态过,他惊恐地将我抱紧,喃喃地低呼着,“囡囡啊,你不要像你妈妈一样啊,你不要啊,爸爸只有你一个了,别这样,爸爸只有你啊,只有你。”
父亲一下子显得那样苍老,滚滚浊泪一颗一颗狠狠地敲打着我的灵魂。
我一下子迷茫了,我该回去吗?
回去,就会伤害到父亲。
不回去,就会伤害到他。
父亲和他……我……
在那天之后,父亲仿佛终于解开了内心的大锁,开始向我敞开对我的爱。
在奶奶的提醒后,我才发现,原来这么多年,我的父亲一直是最爱我的人,他默默地用他的方式爱了我这么多年,而我却不自知。
每个夜晚,不管多累,临睡前,他总要来我的房间看看我是否谁的安稳。
在个炎热的夏天夜晚,因为我总是开着空调而睡而有些须感冒,因而父亲在看我的时候轻轻地替我关上空调。
“父亲……”那晚,我并没有睡着,鬼使神差地我唤住了父亲临走的身影。
他没有想到我会醒来,身子一僵,然后慢慢转过身,“怎么?”
我看着父亲微微驼背的身影,不知怎么竟眼睛酸疼,第一次,我第一次向他说,“爸爸,我睡不着。”
爸爸,而不是父亲。
这个亲密的称呼让他顿了一顿,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却感觉那夜,父亲的眼睛格外幽亮。
“好,爸爸扇扇子哄你睡。”父亲的声音中带着颤音,帮我掖好了薄被,然后摇着一把古老的扇子,慢慢地唱着,“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这是我第一次被父亲哄着睡觉,他沙哑的歌声如同一股清泉滋润着我干涸的心灵。
那晚泪水沾湿了我的枕头。
在父亲迟来的爱的面前,我终于放弃了青春的梦。
时光流得不声不息,淡略了,日复一日的手表轻微的滴答声让我总不知今夕是何年。
在这个美丽的六月里,我献上了我的青春,作为六月的献祭。
[班驳,但是瑰丽]
终究,还是,错过了。
大概,我还是懦弱的,舍不得在亲情面前为爱情妥协。
我的选择,我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大二的时候,我还是回到了那座城市,我已经成为了他心中的某人。
当我推开他宿舍的大门的时候,一个温婉的女孩子正推门而出。
“你……”我们同时出声问对方,然后都尴尬地笑着。
“我是陆云的女……”那个女孩子有些害羞低低地说着。
我笑,笑容像是一点虚弱的浮冰,轻轻一碾,即刻破碎,“哦,对不起,看来,我是,推错门了。”
我和她从容地告别,有些微的游移,但是旋即转身大步流星离开,裙摆散开如同天女散花,在空气中留下一条白色的影子。
我浑浑谔谔地走着,走到街头的时候,忽然低头看见雪落满了我的肩膀,我本来想将它顺手扫走。
但是,想起我的肩膀可能是它坚定的抱枕,它只是想在融化之前在我身上好好哭一会儿。
而我的眼泪还是轻轻又狠狠地落了下来。
一颗两颗,可惜,他们已经不再是他的真珠了。
回到家里,我勇敢地拿起电话,拨通他的号码,却听见电话里传来好听的机械声音,“您所拨打的是空号。”
我只好对着话筒轻轻地说,“再见。”
和他再见,和我的年少再见,和我的初恋再见。
话筒放下。机械的声音戛然而止。像电视里风生水起的剧情,形形色色的男女正咿咿呀呀一路唱下去。手指在遥控器上一按,喀嚓一声,到此为止。
侧过身来看对面的镜子,唇边努力崭放的笑容,一寸寸开始枯萎,我脆弱地想要弥补这个微笑,但却越笑越难看。
眨一下眼睛,再眨一下。
不哭,不要哭,不可以哭,不能哭。
确定眼睛中的那瞬间刺痛已经过去。
然后,再次,扯开嘴角的弧度,笑出来。
我伸出手来拍拍自己的面孔,像奖励一个表现优异的孩子。
对着镜子,深深鞠躬。
散场了。
在黑暗扑过来之前。
紧紧闭上了眼睛。
这么久过去了,他的长相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只是他的名字成为了那段往事的代号。
每个人都会经历爱人与被爱的过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理解爱的真谛。
谁的岁月不是斑斑剥落的呢?然而,因为我们曾经真切地付出与感受,就像仰望着缀满星星的也空,虽是班驳,却很瑰丽。
我透过岁月的微光,观望着自己的回忆,也被回忆密切审视着,忽然发现,即使现在不如意,即使现在仍然对未来茫然,但是拥有独特的回忆是如此重要,我们剪裁修整着自己的历史,才能发现——
曾经淡漠的原来是深情款款,曾经疏离的也许只是不敢逾越,曾经遗憾的终于得到温柔的救孰。
[又是荼縻]
如今又值夏日,又是高考结束的日子。云和光纠缠,这个时间的美丽酸涩又在撩拨着我们敏感的神经,当甜蜜与酸涩被不同事物在城市上空中传递的时候,空气里就有了别样的味道。
我正帮着奶奶切洋葱,洋葱辛辣的汁液刺进了我的眼睛,我闭着眼睛向奶奶抱怨,“奶奶,怎么样才可以让洋葱不刺到眼睛?”
“不看它不就可以了吗?”奶奶温柔地说,一边替我擦去眼中的汁液。
“不看它不就可以了吗?”这是多么熟悉的一个回答啊,当初的一切就像是活在昨天,还那么新鲜。但让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再重新再来一遍,昨天的我与今日的我擦身而过,曾有的迷惑,逐渐沉淀明晰,一切都淡了,远了,也真实了……
在征求了全家的意见后,我们决定全家移居到我上大学的那个城市,把回忆带走,把昨天留下。
在收拾东西的时候,表弟大喊道:“姐姐,你桌子下的那箱日记本带走不?”
日记……
“算了,留下它们吧,让它们守侯着这个房子吧。”
弟弟随手翻开最上面的日记,封皮上有幼嫩的字迹。
“章台柳,章台柳,夕日青青今在否?”
今在否……
属于明月的,属于菏塘的,属于年少的,往事,都,走远了。
忘记是谁说,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我眺望着他宿舍的方向,用远望来代替永不会到来的归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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