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不可遗忘〕父亲越来越寂寞张翅

发表于-2007年07月11日 早上8:17评论-2条

星期天上午,我坐车准备去参加一个同学聚会,正想着到了地方会见到谁谁,忽然口袋里的手机“嘟嘟嘟”地响起来,看到是单位打来的,以为又要我加什么班呢,谁料电话那头的内勤小刘告诉我说:“你父亲来了,他要我转告你一声,如果没什么急事,就马上回来一趟。”我一边嘱托小刘把父亲安顿好,一边在电话里推掉了那个无关紧要的聚会。

在急匆匆往回赶的路上,我脑海里除了不断闪现父亲苍老又孤单的身影,总在不断想:从不愿走出村庄的父亲这次来到这日渐繁华的城里找我,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吧?不然,他怎么舍得离开那片厚重的泥土和那头温顺的老牛呢?况且,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对城里的生活一直是看不惯的,以前老家里有什么大事小情需要当面托付给我去做,都是风风火火的母亲前来告诉我。难道最近母亲病了?抑或老家发生了什么不测风云……

带着种种疑惑,我忐忑不安地回到单位。当我慌忙推开小刘早已为父亲打开的我办公室的房门,父亲正局促不安地坐在那里发呆呢。父亲看到我回来了,就闷声闷气地说:“我这次来,是想看看你妹妹给我找的那个活能不能干,看到天还早,就顺路到你这里坐坐。”

听父亲这样说,我一颗顶到嗓子眼的心总算落回到肚里,才有心思细细打量眼前这位很少出远门的父亲:现在已是乍暖还寒的阳春三月了,他居然还是一副严冬时节的打扮——头上戴着一顶10年前我当兵的姑父送给他的军用棉帽,身上穿着黄土斑斑的棉袄棉裤,脚上蹬一双厚重的羊毛大头鞋……我为父亲这一身土得掉渣的行头和他未老先衰的样子心酸得转移目光时,看到办公桌上多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不由问父亲:“这是你带来的?”父亲混浊的眸子里顿时溢满了笑意,他既兴奋又有一些羞怯地说:“我来你这儿也没什么拿,就在咱镇的集上买了一个你小时候最爱吃又吃不上的大锅饼,往后你想吃了就吃吧。”

听父亲这样说,我的眼窝一下子湿了,急忙走到办公桌前打开大包袱,从那个足有10多斤重的大锅饼上掰下一块嚼起来。品尝着锅饼特有的麦草香,我仿佛又回到天真无邪的童年。记得那会儿,肠胃里缺少油水的我总是那么馋,总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吃上一海碗油汪汪的肥肉片,更盼望父亲在赶集时带上我,以便央求他给我买一碗一块钱的羊肉汤和一份五角钱的锅饼……但十有八九,我这个在如今看来无足挂齿的小小愿望都要落空,父亲不是不带我到集上去,就是扔给我几枚硬币让我买一本小人书看……

在我苦涩的回忆和父亲充满爱意的目光中吃罢一块锅饼,我想起父亲进城打工的事,便问妹妹给他找的那份工作怎么样。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那活我倒能干得动,可就是受不了一车间的化学味儿和那一帮子搭不上话的小青年,我还是种我的地牢靠,可是回去又……”

父亲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但我明白父亲的意思,父亲是想说回到村庄又害怕离群索居。

在我以前的印象中,父亲可不是这样一个多愁善感的人,那时他好像村头那棵高高的白杨,生命茂盛、快乐向上,总喜欢一年四季从早到晚蛰伏在村庄周围的庄稼地里,任凭由强到弱又由弱到强的阳光泼墨似的把脊背晒得黝黑闪亮。在心情好的时候,他甚至还要把大大小小翻耕出来的土坷垃用镢头一块块敲碎,然后孩子般赤着脚在那片柔软如水的田地上逛几圈……那时的父亲,仿佛一株五月里的麦子,饱满有力,对土地、对生活抱有远大的理想,在睡觉时全身的骨节都在“啪啪啪”作响。

后来,我和妹妹以及村庄里的其他年轻人,如同赛跑一样都争先恐后地涌到城里去了,父亲干起地里的活来就像我家那头老牛似的慢了许多。另外,他还有了许多沉重如山的不良习惯,譬如他的自言自语以及与动物对话。有一次,我从城里回家,刚踏进院门,就听见父亲高声大嗓地嚷嚷:“贼羔子,我看你的良心让狗吃了,我天天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你就是不出力……”我四下瞅瞅,除了父亲,院子里空无一人啊。我再仔细一瞧,终于明白了:呵呵,原来父亲在呵斥身边的那头老牛呢。

还有一次,我在老家住下,半夜里起来小解,突然影影绰绰地听见父母亲住的东厢房里传来两个男人言语不清的对话声,嘀嘀咕咕、神秘异常,我走过去从门缝里往里一看,嘿,只见父亲正歪坐在木椅上一边打着瞌睡,一边摇头晃脑地自言自语呢。他面前的那台电视机,早就没有了节目,屏幕上已是雪花飞舞……在对村庄的坚守和对儿女们无尽的思念里,父亲过早地衰老了。他就像一只掉队的大雁,在灰暗的天空中哀鸣。

再后来,连父亲身边一个个从小一起光着腚长大的老伙计也纷纷进城了。他们有的去经商,有的去打工,还有的像牲口一样去拉地排车。从此,能和父亲拉呱的人更少了,我实在想象不出,缺乏与外界交流的父亲是怎样度过一个个难捱的日子的。去问常来城里的老母亲,谁知母亲总嗔怪地说:“这老东西,不知中哪门子邪了,现如今当了咱们那一带只有七老八十的人才肯干的‘纸客’(给死去的人当司仪),三天两头围着死人打转。他一听说谁家有人去世了,还没等人家来请呢,就屁颠屁颠地去帮忙。你说留着那股子劲干什么不好!”我劝母亲说:“你就让他当那个纸客吧,只要他高兴,总比闲下来闷得慌要强。”

为了让父亲重新回到现实中,我曾给父亲在城里找了好几个比较适合他干的工作,刚开始他还答应试试看,但还没过一袋烟的工夫,他就马上改变了主意,不是嫌丢面子,就是怕不自由。还有一回我给他找了一份看大门的工作,他竟然问我:“要是厂里丢了东西,他们硬要我赔怎么办?”……我终于明白,父亲这辈子是离不开村庄、离不开那片让人爱恨交加的泥土了。

父亲和我又聊了聊村庄的事情,他连午饭也不愿吃,就起身要走了,任我怎么留也留不住。他说他要赶紧回去给那头老牛喂草,不然老牛又要饿肚子了。我只好把父亲送上回家的路。在即将到达汽车站时,父亲内急,提着裤子就往大道旁边的一个楼角跑。看到父亲这样子,我忙冲父亲喊:“你以为这里是咱们家的庄稼地呀,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父亲回头笑了,我也笑了。

父亲就这样尴尬地从村庄走来,又尴尬地从城里回去。我不知道,父亲的处境哪一天会好起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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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舞袖霓裳点评:

父亲的寂寞,也是山村的寂寞。

文章评论共[2]个
张翅-评论

画蛇添足一句:父亲的寂寞,也是乡村老人的寂寞。at:2007年07月11日 早上9:39

张翅-评论

希望我们大家多多关注那些留守于乡村的老人,他们,是我们的根!at:2007年07月11日 上午1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