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69年南唐懿陵]
一只苍白而纤细的手掌从棺材中伸了出来,紧接着是另一只,两只手掌用力扒住棺材盖使劲推着,一个一脸茫然之色的年轻女子自墓中慢慢坐了起来,清秀的面容似梦似幻,随着手臂的挪动,一只玉环“当当”地在这个空旷的环境里响起。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喃喃自语,看着眼前无数的陪葬品,我的神色更加迷茫。
突然我被旁边一座的陪葬的琵琶深深吸引住了,此时如果有外人看到我正抚弄琵琶时一定会大惊失色,因为我正是已经死去多年的南唐昭惠皇后,周娥皇。
“原来不是烧槽琵琶。”在看到琵琶的一刹那,我神色剧变,惊呼道:“我不是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我会……”
我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向四外望去,却隐隐约约听到了韩熙载熟悉的声音,“四海未知春色至,今宵先入九重城。”
原来,他还有她……
我苦笑,他终于还是忍耐不住了。
[公元969年皇宫后园]
我飘忽不定地从墓中爬出,长长的曳地长裙在地上拖出一条缠绵的痕迹,让她想起了曾经隐隐约约听见他写给我的那些悲凉的誓词。
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薰笼。远似去年今日,恨还同。
双鬟不整云憔悴,泪沾红抹胸。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
相思苦,相思苦,煜郎啊!
誓词两个字都带有可怜的言字旁,不过一张薄纸,四十四个字,一缕悲伤而已,但这却是我的生命在你的内心结出的最后的果实,轻薄而惨淡。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走出了很远,奇怪的是我发现周围的人都仿佛看不见我,欢天喜地地为我的妹妹,小周后的婚典忙前忙后。
“翠衣,快,把这盘点心端去给皇后那里。”一个红衫女子仓促地指挥着几个丫头,她曾经是我的贴身侍女红妆,如今是现在皇后的心腹内侍。
远出飘出一声尖锐的“礼成”,周围的侍女都兴奋了起来。
“终于啊,小周后终于成功了。”她激动地握住拳头,开心地微笑。
礼成了,我的夫,我的妹妹,他们终于成了……夫妻。
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薰笼……此刻的金陵皇宫大概只有我的瑶光殿会樱花落尽阶前月。
[公元954年皇宫后园]
我想起了很多,想起了我当初刚嫁与我的夫,十八岁的李煜的时候。
那时,我们真的很快乐,我们之间还没有我的小妹妹。
那时,坐在新房的人是我,而不是我的小妹妹。
那时,他眼里倒映的丽影是我,而不是我的小妹妹。
我还记得,当他挑起我的珠帘的时候,天地似乎都在为我惊叹,时间完全冻结,我的夫,李煜,是一个眼睛特别黑亮的清秀男子,当他微笑望着我的时候,我的世界里从今以后就只能容得他的名字。
我喜欢曲律,他知道后就送我烧槽琵琶,烧槽琵琶是用上等桐木以文火烘烤制成,音色听起来分外清脆,是他最珍视的物件,而他却那样欣喜地送给了我,只为了求我幸福的笑颜。
他的世界里有我,而我的世界只能有他。
他总喜欢拥着我喝酒,他的怀抱是温暖的,每每贴在他的怀抱中,那种温度就会自我纤薄的衣衫熨帖上我的心房。
他会唤着我“娥皇”,一遍遍地,用着各种语调。
而每当他唤我的时候,我都会极其开心,因为,那时候他的心中一定有着我。
[公元964年瑶光殿]
那一年,我生病了,病得那样严重。
他一直陪伴着我,握着我的手,给我活下去的信心,当初和父亲学习的时候我一直不懂得“解衣推食”的含义,而我在卧病的时候却深深地被这个词语感动了。
他衣不解带地陪伴着我,整晚整晚。
看着他逐渐清瘦的面孔,我心疼得不知怎么说。于是,我宣了妹妹进宫来陪伴我,希望能让他休息一阵子。
但当天我年幼的妹妹跑来告诉我,“姐姐,我都来了好几天了,为什么你今天才召见我。”
我的心在刹那间碎了。
我温声问妹妹,“谁宣你来的啊?”
“煜郎啊,嘻嘻……”她年轻而白皙的在微笑中闪现出青春的色彩,但她却忘记她小的时候叫他姐夫而现在叫他煜郎。
我微笑,辛苦地维持着内心的悲凉,挥退了周围人,然后静静地一个舔拭着伤口。
是该走了吗?然后留给他们空间,让他们再启情缘吗?
我从床上爬起来,凝状梳洗,穿上他最喜欢的高髻纤裳,只是太过孱弱的身体竟然支撑不起这华贵的礼服。
我微微苦笑,挪动着身躯只为了要去看一眼曾经他拥我弹琴的小亭子一眼,想留住最后的温柔。
但在这个花明月暗的夜晚,我却看见我的妹妹脱了鞋子,穿着白色的袜子,轻手轻脚地如同一只精灵一样走过南塘画畔的宫阶,而远方,我心爱的夫君正张开双臂微笑地欢迎着她,细心地把娇嗔万分的妹妹裹进了他华贵的披风,他那凝墨的瞳孔如今一定只映着妹妹的影子,再不会有我了。
我的心突然撕痛欲裂,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为什么会是我最心爱的夫君和我最疼爱的妹妹。
前一刻,他还在我床前安抚我。
前一刻,她还在我什么温柔地唤我姐姐。
而这一刻……
难道我叫娥皇是因为我的命中会注定有一个女英?
原来,真情不过如此,淡薄如纸,轻轻一撕,就……
三天后,我的侍女红妆拿来了帝王的新词。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恣意怜……呵呵。
我能做什么。
我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眼睁睁地这样看着吗?
于是,我沐浴更衣,妆饰一新,亲手将玉蝉放于嘴里,含玉而终,把世界留给了那对恩爱的人。
[公元969年至公元978年]
为什么又能活了过来,这是我一直不明白的事情。
我一直在一旁看着,看着这个南唐王朝的覆没。
看着,曾经在我和他饮酒弄琴的地方建起了一间雕镂华丽的亭子,四周飘逸着饰以玳瑁象牙的华贵的红罗,这是一间那么小的亭子,只能容纳下他们两个人,容纳不下我这样一个活死人。
妹妹喜欢青碧的衣服,这种碧色穿在她的身上总有种特殊的风仪。
她喜欢自己染绢,因为喜欢他和她一起在窗下展绢。那些被夜晚露水沾染过的碧色绢布那样美丽,他望着“天水碧”下清新的妹妹那样温和地笑着,他的笑容让天地都为之失色。
他还陪着她致力于钻研美人新妆、佳肴美点,在柔仪殿里幸福缠绵,恍惚是世外仙境,专心地做其居家男人。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
直到国破家亡,夕日誓不肯臣的他身穿青衣,头带小帽,投降北宋。
而夕日尊贵的皇后妹妹也被封为郑国夫人,时常被赵光义糟践,每当她回到他的身边的时候,两人总会抱头痛苦。
我也会心情沉重。因为如果没有妹妹代替我成为他的后,那么现在伤心痛苦的人应该是我。这个世界永远是公平的,有得必定有失,我失去了他的爱,却得到一生的清白,这究竟是恩赐,还是惩罚。
转眼间,又是七夕之夜。这天是他的四十二岁生日,他写下了一篇著名的《虞美人》词:“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还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还有一篇《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种对故国无尽的思恋终于引起了宋太宗的勃然大怒,于是“牵机药”,宋太宗经特意为他所制的毒药夺取了他的生命和尊严。
当他毒发之时肢体抽搐,身子头首相接作牵引织机动作数十次,极度痛苦时,我企图摇醒他,但他却根本感觉不到我。
我,只不过一活死人。
就这样结束了他的人生。在洛阳邙山里化作孤魂。
妹妹也自杀身亡。享年和我一样,都是二十九岁。
而我,静静地守侯在他们的坟前,继续继续地看着这风声水起的恋人。
煜郎啊,在你临死的那一刹那,你可曾想起一个深深爱着你的人……
而此时的金陵正烟雨暮凄凄,樱花落尽阶前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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