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老家,老家张翅

发表于-2007年07月10日 上午11:40评论-2条

其实,这只是一个半亩地大小的农家小院:院子里3间堂屋,两间东屋,西边是猪圈和牛棚,其他空间便被一棵棵粗细不匀的洋槐树、梧桐树,以及胡乱摆放着的农具和柴草给占据了……我记得这几间老屋还是在我十几岁时盖起来的,距今已有十几年了。由于一直没有翻修和装饰,它就在周围邻居家新盖的房子面前显得特别破旧和矮小,给人一种老气横秋、摇摇欲坠的感觉。

然而,在十一长假这几天,当我再一次撇开城里那些千头万绪的工作、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和不温不火的生活,一个人回来走在这熟悉的院落,却有一种久违的温馨又深深将我打动。因为我懂得,这小院里的一草一木,都曾与我的生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小院里曾经发生的许多故事,给与了我成长的动力和勇气。

那天当我跋涉200余里山路回到老家时,天色已经傍黑了。像往常一样,我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大门,同正在院子里喂牛的父亲和烀猪食的母亲随便打了声招呼,便拍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来到堂屋的饭桌前。看到上面有冒着热气的葱花油饼、萝卜丝炒豆腐以及玉米碴子稀饭,便顾不得等他们,一个人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等我吃罢又看了一集电视连续剧,一天到晚也不愿意闲下来的父亲和母亲才忙完院子里的杂活,一前一后来到饭桌前吃我剩下的饭菜。

我看看腕上的表,这时已经晚上7:00了。我记得以前这个时候,我家里已经聚满了来玩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用母亲的话说我家就是一个“烂人场”,可今晚为什么不见那一个个形态各异、口若悬河的人影儿呢?我不解地问父亲。父亲放下手中的汤碗,长长地叹一口气,说:“如今他们都忙得跟狼撵的一样,出外打工的打工,做买卖的做买卖,谁还稀罕到咱家来磨牙,你想找他们恐怕得到过去喽!”

听父亲这样说,我不免有一些黯然神伤,才发现我魂牵梦绕的老家真的变老了。这种老不仅仅体现在满目的苍凉颈项上:低矮的房屋、斑驳的农具、狭窄的院落,更多地体现在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离开老家后对它的漠视上。我为年迈的父亲母亲隐忍着一屋的寂寞、一院的苍凉,还在无怨无悔地厮守着老家的门楣与固有的传统而感动。我难以想象,如果没有了老家,没有了父亲、母亲这样至亲至爱的人,我在外面被冲撞得累了,到哪里去妥贴地安置我漂泊无依的灵魂。

和父亲母亲聊了一会儿我在城里生活和今年庄稼的收成,夜已经深了。我走进东厢房,躺在母亲为我新铺的喧软的被褥上,不知怎么了,我无论如何强迫自己也睡不着,脑海里总是闪现这样两个镜头:一个是我小时候见到的男女老少都在庄稼地里收秋,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的场面;一个是我白天坐在车上看到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吃力地推着装满地瓜干的手推车艰难爬坡的情景……任我怎么努力,也分辨不出哪一个镜头更能嵌入我的像框中,只好一边听着十月凉爽的夜风掀动覆盖在院子柴草上的塑料布发出的“哗啦啦”声响,一边盘算着怎样在老家度过这几个难得的空闲日子……

次日清晨,天还蒙蒙亮,我就听见院子里传来锅碗瓢盆相互碰撞发出的“叮当”响,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出房门,看见父亲和母亲正在东墙根下烙煎饼,母亲烙、父亲烧火。那盘烙煎饼的鏊子周围,氤氲着腾腾烟雾和蒸汽,遮住了父亲和母亲那饱经沧桑的脸庞……穿越这片带着麦草香的烟云,我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

我记得,那时也是在这个地方,也是在这盘大号鏊子面前,每当我家或邻居家来烙煎饼了,周围便坐满了三五成群的女人。她们中间有的抱着吃奶的孩子,有的拿着一只还未绣完的鞋垫,有的端着一簸萁没脱粒的玉米棒子,通常在地里没有什么农活的情况下,她们就一边各自干着手中的活,一边家长里短地拉着呱,陪着那两个烙煎饼的人。

尽管她们的话题永远不够新鲜,无非是谁家的婆婆对待媳妇怎么厉害,做什么样式的衣服穿着好看,等到赶集时该买些啥东西之类的大讨论,但她们高高低低的对话声却像一块大磁铁,常常要吸引幼小的我走过去凑热闹。我喜欢她们那种说起话来口无遮拦、绘声绘色的样子,喜欢她们用抑扬顿挫的声音营造的浓烈生活气息,喜欢看到烙煎饼的人在插嘴说话时不小心把煎饼烙糊了之后那幅懊恼的神态……有时,她们聊了大半天都找不到话题了,便一起把我当作了谈话的佐料,这个说:“小亮,我给你介绍个媳妇吧,你赶紧娶过来,也好让你娘歇歇。”那个也跟着起哄:“人家小亮才不稀罕你给介绍呢,他长大了要到城里自个儿谈洋气的。”——听她们这样取笑我,一刹那,我的脸便红到了脖子根,忙一溜烟地跑出这个女人圈子,背后,传来她们“咯咯咯”的哄笑声……如今,那一个个曾让我懂得了那么多生命秘密的大娘、大婶、大嫂们到哪里去了呢?我多想再听一听她们在这盘已被岁月的风霜打磨得光滑的鏊子周围所发出的快乐笑声,多想再感受一番她们在每一个苦难的日子里所营造出的款款温情。

父亲和母亲烙罢一大盆麦糊子的煎饼,又和我一同吃罢早饭,已经是上午9点多了。他们拿起农具,又要到村外的田地里收庄稼去了。我提出同他们一块去,但母亲不答应,母亲说:“你看看你在外面瘦得那个猴样,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是在家里好好歇歇吧,菜橱里有我早上割的猪肉和豆腐,你啥时候饿了就自己做着吃。我和你爹出门晚了,中午就不回来吃饭了,免得影响干活,留着肚子下午一块吃吧。”我呆愣了一会儿,想说:“你们太累了,我该帮帮你们。”但他们已走出家门,不知拐向哪块田地了。

父亲、母亲都走了,又没有人到院子里来,也找不到可以谈心的伙伴,我一个人呆在这个已经显得矮小破旧的农家小院里,忽然觉得有一些多余和落寞。

我无奈地踱着步子又折回到老屋里,蓦然,那一行行写在白灰墙上缺撇少捺的毛笔字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走进仔细看了看,辨认出那是只有高小文化的父亲的笔迹。只见有的地方写着:猪12月6日出生,牛3月5日出生,羊7月12日出生;还有的地方写着:今借刘三家麦子170斤,今还产(廉)茂福家红者(薯)干390斤,今借给朱忠华家禾吉(秫秸)280斤……读着这一行行模模糊糊的毛笔字,我的眼窝不禁湿了,努力地阅读着这些简单的文字背后蕴藏的那一个个或温暖或凄婉的故事——

那两头拴在院子西墙根的牛和羊生崽的时候,我没见过父亲和母亲是怎么接生的,但猪圈里那头400多斤重的老母猪生崽的时候我见过。记得在那个寒气逼人的冬夜,北风呼啸着,连放在院子里没来得及往屋里搬的水缸都被冻得裂了缝。而在这个人们早早进入梦乡的冬夜,那头肚子大得拖拉到地面的老母猪却要出生了,它一会儿用蹄子把猪圈上的石头踢得“哗啦啦”作响,一会儿用嘴巴叼着撒在猪圈里的稻草四处乱跑。父亲听到老母猪闹动静,忙一边喊起已躺下来的母亲生火熬小米汤,一边抱起一捆干树枝来到猪圈。当母亲把小米汤熬得滚烫,父亲把干树枝烧得火焰冲天时,那头老母猪开始生崽了,并且一生就是15只,足足用了两个小时。等母亲帮着父亲把一只只像大红薯般红皮嫩肉的小猪崽安放到铺满了卖瓤的大筐里,父亲就让母亲先回屋睡了,而他自己却哆嗦着身子蹲在猪圈里,他怕——怕在这么冷的夜,刚出生的小猪崽撑不到阳光灿烂的明天。果然,当父亲从大筐里把这些小猪崽又拿出来塞到老母猪肚子底下喂奶时,任父亲怎么摆弄,有5个小家伙闭着眼就是不张嘴。父亲急了,慌忙抱起这5个身上还湿漉漉的小家伙揣进温暖的怀里,再用棉大衣裹住,然后走进堂屋掀起还散发着母亲体温的棉被,不管不顾地一只只紧紧搂住……天亮了,5只小猪崽得救了,可母亲却不得不把那床新套的棉被拆了又洗、洗了又拆。后来这事被留不住话的母亲说出,在村里一时传为“美谈”,有的见了父亲就打趣道:“老张啊,搂着小猪睡觉的滋味啥样,你说给大伙听听?”每当此时,父亲笑笑,总是默默无言。是啊,一个尊重生命的人,怎么能解释明白那颗对一切生灵都拥有的呵护爱怜之心呢。

至于父亲写在墙上那一张张有借有还的“凭据”,我却记不清具体情景了,但我能从那些不设防的文字背后,想象得到在那一个个艰难的日子里,我可敬的父老乡亲们是怎样手拉着手、肩并着肩,互相搀扶着同舟共济的。

我就怀着这样一种感动的心情,在到处充满了生命炽情的老屋里搜索着,不由自主地,我又像上一次回老家时那样,把属于我独有的“百宝囊”——一个落满了尘土的大木箱,从堂屋的衣橱顶上抱了下来。我想把它搬到院子里,给我在里面珍藏的东西,给我曾经拥有过的那一段段难忘的经历晒晒太阳。

其实,木箱里并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只不过是我童年、少年时代遗留下来的玩物:里面有一张张照得龇牙咧嘴的相片,有一本本缺皮少页的小人书,有一块块我和小伙伴们在村东的大河里捡来的鹅卵石,还有几个奇形怪状的荆轲瘩……当我在十月灿烂的阳光下打开这个大木箱,便打开了我丰富多彩的童年之门。

随手拿起这一件件已变得陈旧不堪的物品,都都能准确得说出一段难忘的经历来。比如翻阅着那一本本纸张发黄的小人书,我会知道哪一本是我偷拿了鸡蛋罐子里的鸡蛋换的,哪一本是我从镇上的书店里趁人不注意顺手牵羊牵来的,哪一本是我和母亲赶年集时她随手扔给我一毛钱买的;比如抚摸着那个像一只小花狗形状的荆轲瘩,我会想起是从西上上哪个墙坝子缝隙里挖出来的,当初为了挖到它,我掀掉了无数块墙坝子上的石头而被人家追得到处乱跑;至于那一张张相片嘛,有的是让那个走村串户的货郎给照的,由的是让村南头二蛋家二蛋那个在县农行当官的姐夫给照的,也不知是当时照相机功能有限,还是照相的人技术太差,照片上的我都很难看,不是像一只顽皮的小猴子似的摇头晃脑,就是像一头睡觉的小猪一样傻呆呆的,甚至有一张只拍了我半张脸,另半张脸被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杨树给占据了……

我在十月灼热的阳光下一边翻晒着这一件件旧物,一边香甜地回忆着我快乐的童年时光,身上渐渐热起来,我不由脱掉了西装和那件白衬衣,赤luo着上半身,任十月里鼓荡的风儿吹拂在我滚烫的胸膛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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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首号狼柔情点评:

我在十月灼热的阳光下一边翻晒着这一件件旧物,一边香甜地回忆着我快乐的童年时光,身上渐渐热起来,我不由脱掉了西装和那件白衬衣,赤裸着上半身,任十月里鼓荡的风儿吹拂在我滚烫的胸膛上……
这一笔,好美!

文章评论共[2]个
首号狼柔情-评论

问好作者at:2007年07月10日 中午1:15

林馨儿-评论

童年生活的地方总是心中最圣洁的天堂,每次心气难平的日子,回老家,站在老家的院里,望望空旷的天空,所有的一切瞬间就变的那样从容。at:2007年07月10日 晚上7: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