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阳，我刚满三周岁的小儿，今夜在梦里，你又从我压在枕头下的相册中走出来，蹦蹦跳跳地出现在我面前——

这次，你先是像一只顽皮的大花猫，面对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让人看着提心吊胆地爬上饭桌前的一把大椅子，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端起饭碗、拿起小勺，一边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你最喜欢吃的大米饭和菠菜，一边兴致十足地“叮叮当当”搅动着盘子里的食物，把你身上、饭桌上弄得一片狼藉。看到你这副不管不顾的样子，我和你妈妈——一个脾气暴躁的年轻女子都忍不住了，但我们越是大声呵斥，你搅动得越是厉害，以致令我们哭笑不得……

接着，吃足喝饱了的你便如同一个鼓足了气的大皮球，滚动着胖胖的身子来到那扇被你磨蹭得光滑的木门后，晃动起圆圆的大脑袋，“咯咯咯”地坏笑着和我玩起了捉迷藏：我坐在稍远的地方每每伸出手来做捕捉状，你便“呀呀呀”地大声怪叫着躲起来；我每每坐回原处，你又从门后伸出头来洋洋得意地冲我“呵呵呵”大笑……这样几个回合下来，我怕你累坏了，便站起身走过去想把你抱住。谁料当我走到那扇门后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你。于是，我便在屋子里、院子里的每一个隐蔽处焦急地搜索着、搜索着……可我搜遍了角角落落，还是没发现你……就在这时，我蓦然从睡梦中惊醒了。

醒来的我摸摸额头上的细汗，拍打拍打酸痛的双腿，才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梦罢了，而你早在半年前就被奶奶——一个头发花白、慈眉善目的乡村老太太抱回咱们那个温老暖贫的老家。

想到这里，在这个燥热的初夏夜，我无论如何强迫自己便再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你活泼可爱的样子和与你有关的鲜活情景，不断地在我的记忆里闪回、跳跃……

二

阳阳，我贴心贴肺的宝贝，自从你呱呱坠地来到这个热闹纷繁的人世间，无论我的生活还是行为便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以前，我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从来都不把家挂在心上，总是在繁忙的打工以及和朋友之间的交往中四处奔波，每天都要到很晚很晚才能赶回去。可是自打你出生以来，我不但一有空闲便跑回到那座咱们租住的房子，围着你和妈妈转来转去，而且还心甘情愿地做起了你们的奴隶：洗衣、做饭，忍受你妈妈的唠叨和你的哭闹。阳阳，从某个方面说，是你使我体会到家庭劳动是多么幸福，是你让我懂得了一个男人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不仅如此，阳阳，你神话般的在我生命中出现，仿佛夏日田野里见风就窜的秧苗般茁壮成长，还使我重新焕发了青春的活力和好好活下去的勇气。

你知道吗，阳阳，当你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我们就曾为生计所迫搬过两次“家”了；在你一天天长大的这三年，我们又因种种缘故挪过两次窝。生活在这个竞争日趋激烈的城市里，和那句“人挪活树挪死”的谚语是多么不同啊，几乎每次挪动一个地方，我们这些民工本来就不够多的自信心就减少一点。搬到最后，别人不说，连我们自己都直想放弃在这片钢筋水泥丛林里付出多年的努力，宁肯灰头土脸，也想回到老家种地去……就在这种困顿的窘况下，阳阳，我们从你在这种恶劣的生存环境下丝毫未受影响，愈长愈结实的身材和愈来愈响亮的笑声里看到了希望，放弃了我们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重新抖擞精神，又投入到下一轮的拼争中。

不是吗，一个孩子都能承受颠沛流离之苦，并且永远那么快乐，甚至是欢呼雀跃地去迎接这一切，正值盛年的我们有什么脸面和理由退缩？！

三

阳阳，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股阳刚之气的小小男子汉，也许你出生以来带给我的梦想太多太多，你走后的这段日子，每当我收工后回到那座租住的房子，内心便有一个巨大的空洞无法填满。于是当我坐立不安时，就常常在这院子里、屋子里四处走走，可走着走着，你在这儿的每一个地方留下的痕迹和你无处不在的影子，便立体般地站起来，不断地在我眼前晃动。

阳阳，你走后，我原本很有规律的生活秩序也被打乱：当初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每天早上四、五点钟醒来的你便会早早把我从睡梦中吵醒，而到了晚上，我八、九点便拥着你酣然入睡。可现在，我独自一人在这寂寞的夜里有时候到十一、二点还睡不着，而早上我又常常睡过了头，有时到八、九点钟才会揉着惺忪的睡眼爬起来。

阳阳，想着你的到来带给我的千般情、万般好，也许我真的不该把你送回百里之外的老家去，哪怕仅仅是不长的一段时间。但你知道吗，阳阳，在你出生后不久，我和你妈妈就已经为生存的艰难天天吵架了，这几年来，虽然我们还是看似温馨地生活在一起，其实我和她之间早已产生了永远无法弥补的裂痕，就在我要决定送你回老家的前几个月，我和你妈妈已经决定要离婚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能理解她，谁让爸爸这么无能，不能像城里人那样买一套漂亮的大房子呢？不能像有体面工作的男人们一样有充足的时间陪她逛街呢？不能给予她一个女人应该得到的呵护和幸福呢？所以，当她向爸爸提出离婚那一刻，爸爸没有吃惊，也没有难过，更没有发火……爸爸有的只是深深的愧疚，愧疚于你这么小的孩子却将要失去母爱的温暖，愧疚于不该给你这样一个残缺不全的家庭，愧疚于你从此将得不到一个孩子应该拥有的正常关心与呵护……我也曾试着像别的单亲家长一样早上把你送到幼儿园、晚上再接回来，可这样不仅影响我打工挣钱，而且幼小的你由于得不到及时照料，常常吃不好、穿不好、休息不好……于是，爸爸思来想去，就决定要送你回老家让你爷爷、奶奶照顾了。

爸爸知道，你会痛恨我将你从已经生活习惯了的城里转移到乡下。但爸爸还是要说：这里不是你的家，至少目前不是！你懂得吗，我亲爱的儿子，当我和你生活在这个拥挤的城市，天天被越盖越多、越盖越高的大楼和尖叫的汽车、摩肩接踵的人流团团围住，有时在狭窄的空间里憋闷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当我看到像你这么大，甚至十几岁的孩子天天和越来越多、越来越精致的玩具呆在一起，却分辨不出那丛嫩绿是麦苗还是韭菜的时候；当我看到你小小年纪便经常拽着我的衣角，央求我给你买下一大包花花绿绿的零食，到了吃饭时间却再也不愿意吃下一粒米的时候，我又觉得，阳阳，或许你回到咱们那个装满了故事，淳朴、清新的老家过上一段时间，更有利于你的成长和发育，哪怕这成长的代价是骨肉分离。

四

阳阳，爸爸除了基于上述的想法外，还觉得你作为一个乡村的孩子，从小就应该在那片天高地厚，到处隐藏着生命秘密和储满了人间温情的黄土地上，用你幼小却敏锐的心灵去感知、学习，而不仅仅同城里孩子一样，和一大群孩子坐在一个封闭得严丝合缝的小房子里，除了玩弄那一件件毫无生命气息的玩具，就是在幼儿园阿姨的带领下，众口一词地背诵一些虽流行却俗不可耐的儿歌……

我不用问，也不用猜，阳阳，爸爸就能够想象的到你在回到老家的这半年多，学到了多少你将来终生受用的东西。比如，现在你一定会分得清这两个身材庞大的家伙，哪一头是马、哪一头是牛，而不是像你以前那样见了马喊牛，见了牛喊马；分得清这一对长翅膀的大鸟，哪一只是鸡、哪一只是鸭……会叫得出五谷杂粮的名字，能和小狗小猫们和睦相处，在不知不觉中体验到这个看似简单的世界原来是这么多姿多彩、广阔丰富……

阳阳，把伴随了你快三年的那个小奶瓶扔到一边去，爸爸会让你喜欢上这样的日子：早上喝一大碗奶奶为你熬得流油的小米稀饭，中午吃上几个刚从草窝里拿出来温热的鸡蛋，晚上则让一盘盘新鲜青菜和一碗碗新米饭撑得你肚儿圆。吃饱喝足了，你就跟着奶奶串门去吧，让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抱一抱，让快言快语的大娘、大婶们夸一夸，让有着一副菩萨心肠的老奶奶们瞧一瞧，当你走出她们家门的时候，一定会看到你小小的衣兜里装满了金灿灿的苹果或红彤彤的大枣。若你想自个儿玩，那你就回到咱们那个到处散发着粮食芳香的农家小院，抽陀螺、吹泥哨、跳橡皮绳什么的都可以，只要应合着大自然的节拍，你就会得到无限的快乐……

是的，宝贝，我和那些总希望自己年幼的子女从小就出人头地的父母不同，爸爸对你的期待和要求都不高，我只是希望你能够接受阳光和风的洗礼，拥有一个健壮的身体；能够融入老家那个自然、温馨的环境里，从现在开始就在你小小的心底埋下一粒博爱的种子……

话虽这样说，阳阳，当那天早上我送你和奶奶回老家时，我的心情还是复杂不已，当返乡的公共汽车开动的那一刻，我终究还是没有忍住，背过身去偷偷地哭了。

五

阳阳，我生命中的奇迹，想起你，我就想起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和你一样有着相同命运的孩子，那些成千上万、形态各异的孩子。

他们的父母和爸爸一样，都是涌入到这里的农民工，为着不多的收入常常忽视了对孩子的关爱和教育，他们当中有像你似的被临时送回老家，有的被送到幼儿园，还有的被爸爸妈妈驮在背上东游西荡。

阳阳，想起他们——这群从小失去了故乡的孩子，我就感觉到背上压住了一块沉甸甸的东西，使我必须负重前行、脚踩大地……

阳阳，和我长得一个样儿的宝贝，再过一段日子，爸爸就要抛开身边大大小小的琐事，返回老家去看看你。我想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你一定又长高了许多、可爱了许多、懂事了许多，说不定，你还会在奶奶的招呼下，给爸爸端上一杯滚烫的热茶呢……我也盘算着临走的时候该买什么样的礼物送给你，该对你交待一些什么样的话语……但无论如何，阳阳，不管是你还是我，我们欢聚和分离时都不许再哭——因为不哭的男子汉将来才会变得有力、大气，获得更多的幸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