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乌村人个个都是好样的,这是三叔跟我讲的。
“想当初,乌村的人打一捆草席,背一个包,便走南闯北去了。但是乌村的人不窝囊,他们靠着乌村人所具有的勤劳与俭朴,一个个在外面都混得小有成绩回来。”末了,三叔像是完成了一件伟大的工艺品一样,很有成就感,‘扑哒、扑哒’地抽着旱烟。风轻轻地吹,烟顺着风旋转、旋转。
“咱乌村人啊,还讲究一个,那就是孝顺,你母亲身子不好,我本来劝你说报市里的那所学校,一来呢,近一点,不用旅途劳顿,二来呢,有空的时候还可以回来照顾一下她,可你非要跑到省城去,来回车费也得花不少,一年也不见得能回来几趟。”
“但是省城的学校好啊!”我反驳道。
“怎么个好法,还不是都一样,我见过咱村这么多的大学生,还不都一样回来教书。”
我沉默不语。因为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他们总有一大堆的道理压死你。沉默是最好的方式。
“你是咱村里的又一个大学生,要在外面给咱乌村增光啊,可不能败了咱们乌村人的名声。”三叔语重心长地跟我讲,我点了点头。三华从三叔旁边走过,听到了这些话,便一副鄙视的眼神,然后摇了摇了头,走进房里,用力地甩了一下门。
三华是村里的少数几个大学生之一,那会儿一放假我们一群人就喜欢围着他转,听他讲省城里的新鲜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去年他结婚之后,变得沉默寡言,我不明白他学业还没完成为什么会突然回来结婚,之后整天在屋子里,偶尔出来时碰上一面,但不再理会我们的苦苦要求。
后来,我带着乌村人的光环,背着行李踏上了离家的路。
正如三华所讲的,省城的车很多,省城新鲜的玩意儿也很多,那夜里闪烁的霓虹灯,会不会让我迷失了自己呢?
小于跟我讲,“你们乌村的人,很奇怪,那些想法真的搞不懂。性子又怪,小气,固执,不可理喻,还有就是懦弱。”说话的时候一脸怪异的表情。小于是我的大学舍友,因为近乎兄弟的关系,他说话从不掩饰。但是我很不服气,因为小于说的跟三叔说的那些截然相反。
小于接着说,“你们乌村人,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平日里省吃俭用,连一块肉也省不得吃,就为了等过年的时候,虔诚地供给菩萨两三天,等肉差不多都变质了才美美吃上一顿,然而买了那么多的大鱼大肉,放那么久,不坏掉才怪。吃不完直到都变质了还舍不行扔,宁愿冒着吃坏肚子的危险也要吃完。赚了钱也舍不得花,想要留着给孩子结婚,盖房子用,真是奇怪,他们自己能过得健康就好了,还来操心我们,也省不下什么积蓄,却要清苦一辈子。”我听了之后思考了好久,似乎小于讲得有点道理,毕竟人家是城里长大的,见识广。
暑假的时候,回了趟家。炎热的夏日,热得没啥胃口,也没可口的菜吃,只有一点自家酿制的酸菜,正是农忙时分,又要去田里干重重的体力活。母亲的身子越来越虚弱,我便隔三差五的买点肉、鱼给母亲补补身子。但是一阵子过后,母亲说不要再弄了,我便纳闷。后来三叔找上我,“娃啊,可不能这么个吃法啊,家底都会败光的。”我似乎也明白了村民们背后的指指点点。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总以为生活像1+1=2一样简单,但是却是个最难的证明题,因为太过明显的问题,不知道从何下手。而在海的某处,一团狂热不安的气流在跳动着,风急速地刮过脸,生疼、生疼。
小于又跟我讲,“你们乌村的人啊,对于感情最是自私。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吧,去年你们村的那个什么人,那个叫什么来着,我想下啊,哦,就是那个叫三华的,跟她的女友谈了三年的恋爱,一点暗示都没有,跑回家结婚了,害得人家哭死哭活的,这事情当时闹得可大了。现在啊,人家一听说是乌村的人就立即‘咔嚓’,没戏了。”
“不是吧,我们乌村的人真有这么糟?也不可能每个都这样,总有好的吧,像我这样的。”我耸了耸肩,眨了眨眼,“那,从我开始,乌村的人会让你刮目相看,信不信我就是个新世界的开端?你看我不就挺优秀的啊,要不小颜怎么会看上我?是吧,其实很简单,我证明给你看,我会好好地爱小颜的,我决不当爱情的小人。”我满腔热情,便觉得自己可以是个救世主,可以改变地球的轨道。
“现在是不错啊,可是以后我就不知道了,你们啊,都是后面变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于说完就走开了,留下一大串疑问,我也想不明白。
我便去问小颜为什么会跟我,难道不考虑我是乌村的人吗?小颜跟我说,我是我,乌村是乌村,反正她这辈子就跟定我了,逃都逃不掉。乐得我喜开怀,过年的时候便把小颜带回乌村。
然而事情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就如上天给了那一片广阔的海洋,台风得以足够的空间成长,撒野。
我第一天回去的时候,跟母亲讲说明了小颜的身份后,母亲的脸一下子阴了下来,小颜似乎也察觉到什么,但她还是心平气和地问候了母亲,刚放下行李就开始收拾家务。
我觉得对于小颜很是歉意,本来以为母亲会高兴,可是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小颜收拾好了之后,便来到我的房间里休息片刻,我便跟了进去。“不好意思,我……”
还没说完,小颜便接上我的话,“没事的,阿姨可能是一下子没办法接受,不过呢,接下去我会好好表现的。放心好了,你也不必要太过内疚。”说完笑了笑。
我立刻把她拥入怀中。
“那你先休息会儿啊,我出去一下。”
母亲在外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娃长大了,一回来就粘着她团团转啊,我说,你咋这么不争气啊,老娘都不要了?”母亲很是生气。
“哎呀,妈,不是这样子的啊,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急忙解释。
“我跟你讲啊,乌村的女孩多的是,还没有一个人破得了这个规矩的,外头的女孩是留不住的,你再听妈一回啊,娃。”母亲近乎商量。
“妈,你就让一回吧,这次无论如何孩儿也不让步。”我态度坚决。我知道吵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便转身回到房里,碰上了站在门口的小颜,一脸尴尬。
“你都听见了?”
“恩。”
……
晚饭过后,母亲很热情地和小颜攀谈起来。“闺女,哪里的人啊,父母做什么的?……”小颜一一回答,我的心渐渐宽松。
“我跟你说,我们乌村从来没有娶过一个外乡的女孩,从来没有啊,我知道闺女长得俊俏,也很勤快,但是我们可不想破了这个规矩,我更不希望我家的娃去破了这个规矩,留下骂名,是吧?”
小颜明白似的点了点头。我一把拉起小颜进屋。
“小颜,你可不要听我妈瞎说,你知道我的,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急忙辩白道。
“知道,知道,我当作耳边风,这边进,这边出,你看,‘呼’一声就没了。没事,我想了很清楚,结婚是咱们俩的事,是吧,所以呢,我可以不在乎那些,就是怕你……”小颜一脸俏皮诡异的表情,弄得我哭笑不得。
“你都不怕,我更无所谓了啊。村里人可能会说闲话,你不要在意啊。”我有点担心。
“没事,真没事。”小颜笑道。
三叔又来了,“我说娃儿啊,你可不要学我们家的三华,去年在外面给我搞对象,不像话,你看,我一句话就把他招回来,立即给他物色了个对象,把这婚给结了,你看,现在多好,小两口可甜蜜了。外面的女孩不好,咱们这山沟沟,她们是呆不住的,所以呢,还是娶家里的好啊。”
闲言闲语像台风一样扫过,所过之处无不掀起阵阵巨浪。我和小颜的爱情像是台风中漂泊的小船,随时都有颠覆的可能。
刚过完年,我拉着小颜逃离了乌村。走的时候碰上了三华,他痴痴地望着我俩,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但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台风过后,平静了一阵子。
又是一个暑假来临,我跟母亲说要去找些暑期工来做,不回去了,母亲顿了顿,挂了电话。
夏日广阔的海平面并不会那么平静,它总是在酝酿,酝酿着一场更大的台风,然后趋近疯狂。暑假刚过一半的时候,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三叔打来的,告知母亲病危的消息。匆匆告别了小颜,我立即踏上了回家的车。
谁知道一切都是个骗局,母亲并没有生病,村里人都在等待我的归来,等我的还有一个盖着红盖头的姑娘。我见这情形,转身欲走,三叔挡在了去路,“娃啊,这姑娘勤快,结实,比那城里的姑娘好上百倍,你何必这样执迷不悟呢?”
我不理睬,又要离去,母亲站在面前,“娃啊,你今天若是不要我这把老骨头,你就走吧。”不理会母亲的老泪纵横,我一转头,眼泪掉了下来,我心一横,小颜还在外面等着我呢,我得回去,我得回去,我扔下话,“妈,对不起,这事我不能依你。”提起脚欲走。
“娃啊,我给你跪下了,你可不能不要我这把老骨头啊……”
我的心一揪,走了两三步便停下来了,围观的村民开始指着我。
“这娃,不像话!”
“是啊,咱村还没出现过这样的不孝子!”
“就是,就是,不就在省城呆了两年,就学会了这样,以后我看还是不让我那孩子念书了,越念脑袋越晕。”
……
我的脚像是被铅铸一样,而地球像一块巨大的磁铁,让我寸步难行。
风透过人群,加快了速度,顺着空隙狠狠地刮过来,像是不满那个负心的人。我对着来时的方向,心里默念道,“颜,对不起。”
我在一直找借口敷衍小颜,我也不懂该怎么去面对她。我不知道小于会给我什么样的言语,我当初的豪言壮语此时都没了踪影,被这个该死的规矩圈地死死的。一切都成了空谈。我成不了救世主,不过我只是外人认定的那种负心乌村人的又一个。就这样延续了骂名,然而最对不起的是小颜。她还在省城等着我,等着我。
结婚后过了几天,难得有一天的清闲,三华拿了瓶酒过来找我。不一会儿,两人便喝高了。
“好兄弟啊,咱们可是同命相连啊!”三华苦笑着,一举杯半杯白酒下肚。
“你当初为什么不逃啊?”我问三华。
“逃?哼,你知道吗,他们以死相逼,我狠不下心来,毕竟是亲生父母啊。来,喝。”
“你知道嘛,我其实很想证明给他们看,我们乌村的人不是孬种,不是情感的懦夫,但是现在恐怕又要成一个笑饼了,唉……”我摇着头叹道。
“知道,知道,我当初不也是这样的想法。其实我那会儿看见你和小颜的时候,我很想给你勇气,希望你能给弟妹们树一个好的榜样,让外人看咱们乌村的人,并不是个个都像他们所知道的那样,证明给他们看,我们不是孬种。我当时之所以没讲是因为我看见了你们的决心,你紧紧握着小颜的手,我以为你不会轻易放手,我以为你可以逃离这个束缚,没想到,没想到,到头来还是一个样。来,喝。”像是一桩陈年往事,三华的泪不自觉地掉了下来。
“你啊,好自为之吧,还要出去面对小颜,面对那么多的闲言,现在啊,只有一切当耳边风了。”三华劝道。
耳边风?小颜能做到,我现在恐怕是做不到了。
三华摇晃着身子,走了,拖着斜长的身影。小颜打来电话,我回应说过几天回去。
最狂飙的台风已过去了,留下的是一片狼籍。而我的心已是满目疮痍,该如何面对正在赶来的台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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