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桑田,在人生几十年中,许多与人密切联系的生产生活形式,渐去渐远,淡出历史舞台,变得遥远而陌生,不经意间,那份曾经的单纯质朴,便几成文物。
砍柴便是其一。
很小的时候,我们能够在屋边的一片槠树林里,光着屁股丫,赤着小脚板,一边数着树梢缝隙里的星星,一边捡拾乱不堆上的槠子与枯树枝。大人的早饭还没做好,我们就兜里揣满了个大粒圆的槠子,手上抱了一大捆够做两餐饭烧的柴火回到家门口。在水沟房,在田头地边,小伙伴们也能一边嬉水,捉泥锹、摸小鱼虾,一边捡拾被水冲来的“水泄柴”,在地坑边能随手砍下姆指粗的杂木。
到我读初高中时,屋边的大树林全部被砍光,连屋后几合抱的风水大枫树也被壮劳力砍了几天几夜,终于放倒,锯成一段一段奉送给人民公社做房子。感觉中,森林在我们生活的圈子中慢慢后退,从屋边退到山脚,退到山腰,渐渐退到山顶。与之相反,我们劳动强度慢慢由轻进到强,砍柴由易进到难,由近致远。到了后来,只好去高山陡坡,乃至山背那边去。
更多人的砍柴是为了生活,我砍柴是无聊空虚又寻不到更好的用武之地。高考落榜后我懒得复读,对数理化英语从内心里畏惧甚于畏惧体力劳动。这样,我就以劳动的光荣洗刷自己智力不高读书不足性格懦弱涉世不深的耻辱。汗水从毛孔里淌出,把内心积郁的满腹不平怨恨无奈孤独迷茫都稀释出来。除了砍柴挑水,其实别的农活我都做不好做不了,只有这种简单却繁重的劳动才成了我体现生存价值的一种形式,或者说是让我不致于百无一用的救命法宝。
山中小路长满了杂草、荆条,本就一步三阻拦,如梯般陡峭的山路,更是令人望而生畏。但为了一个“大劳力”的面子,我这个文弱书生又不得不与那些很有吃苦耐劳精神,大气力功夫好的人一样,爬上高山。生怕一担柴没砍好就过了中午,下午的一担柴就没法砍了,不敢有丝毫的耽搁,一到砍柴地点,便挥刀如闪,挥汗如雨,一棵棵几尺高的杂木,轻轻放倒、去杈。有时钻进一个刺篷,为了割开一条柴路,不得不流下革命的小血汗,先破荆刺阵,连刺并杂木一并砍下。费了好几袋旱烟的功夫,也才砍得半抱柴棍。为砍足一担柴,不得不抢山头一样这边砍了那边寻,不知不觉中就砍过了头,砍到了别人的阵地去了。也有时收柴木收错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过,“战利品”错了的时候,毕竟是少数。谁的能力大,自然砍的是好的,像我能力差,砍的是别人看不中的次品。柴木放在那里一般也就分得出个力大力小,有狠没狠,是汉非汉。大体上,在一块砍柴的,都是自己平时玩得好的,从不戏弄我等弱者砍得少,砍得差,相反,有人还称赞几句:“你这个独崽,不错”。我想,娇生惯养了那么些年,长得人高马大了,怎能不替年迈父母分担点什么呢?幸喜我在这种强劳动中,每遇到贵人相助,成了一个“吃现成饭”的人。一些有功夫的人,如果发现了一片人所未到的好柴木,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样欢欣鼓舞。他不会独往,总会邀上几个好伙伴共同去分享那发现的快感。这样的地方,常常会让我们一连收获几天,而且所砍的柴木通常是很不错的。一担柴从砍下、捆扎、插上拖担,半天也就很快过去了。先弄好的就在路上候着,或在水沟里喝上几口清泉,或躺在软绵绵的杂草上,静静地听看鸟鸣狗吠。直到大伙都把柴弄到了路上,大家才一声喔伙,把拖柴杠放在肩上,拖着柴木下山。几里山路,在喔伙伙呼风唤凉的气氛中,在膝盖打跪、肩头疼痛的忍耐中,在几次歇肩歇脚的喘气中,慢慢跌撞挪移。家越来越近,最后的吃苦与忍耐也在离家越来越近中愈加变得坚韧。
在放寒暑假的时候,我们这些半糙男人,就砍了成堆的杂木柴,码放在自家门前的月台上、晒场上、屋檐下,那情形,更像展示各自的战利品。一天劳累下来,吃过晚饭,沐着山风,阵阵沁凉从身体到心灵拂过。看看自己一天又一天艰苦劳作的柴木,竟是很激动:真没想到自己也有如此的能力,如此的吃苦精神,如此高的成就!一日又一日,总是在黎明之时,又忘了昨夜的腰酸背痛脚扭伤,忘了昨日的跌滚爬摔,在清晨的露与月色中接受新的劳动强度的挑战。每天上山我都想,要是被砍过的柴木,速生到立砍立长,一周内长到人高,那么我就可以成为天天砍柴的专业队人,用不着出外找繁重的体力活干,也用不着与城里人争那口吊气饭吃。我们天天砍,重复一种简单的劳动,也许心情更好野心更小烦恼更淡。在大山的胸怀里,我们见不到达官贵人,见不到富豪,见不到帅哥倩妹,见不到推杯换盏互相利用你争我夺。我们付出的仅仅无用的汗水与气力,得到却是立竿见影的收获,包括心灵的慰藉。
在那个人人恋着土地,恋着家园的年代,乡亲们在田地里耕种,到山上放牛羊,割柴开荒,谁也没想到出外去挣钱。砍回一担柴,就是一天乃至几天的满足与幸福。有些人家孩子多,一年砍的柴禾几年也烧不完,便剁好捆好,拉到厨房的阁楼或猪圈里凉干。有些硬木柴一时舍不得烧,放了若干年,生了虫灰,干得飘轻,一点就着。到了红白喜事,节日志庆之时,硬木柴终于派上用场,从楼上放下,引得客人连连称赞,主人也就喜上加喜,心花怒放。柴火旺盛,家运红火,这是好兆。主人于烧火煮茶待客当中,更多了笑脸与热心快肠。我每想,柴禾在那年头,几乎成了农家生活中一个主要部分。用它取暖、做饭、除夕守夜、打豆腐、过麻花、炒蚕豆、玉米、花生,卖钱买衣,它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就显示着人丁兴旺,家境殷实。想想它有如此好处与实惠,那一次次砍柴中跌倒、砍伤、刺破脚踝、挂破头脸、压肿肩膀、累痛筋骨,甚至一跤跌去几丈远,从别人头上飞下,压垮别人的柴担,等等,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记得有一次,拖回柴禾后,年迈的母亲从地里刚回,顾不上乘凉,就端上茶水,摇着蒲扇,眼眶溢满怜惜的眼水,那情景至今令我深感愧疚,充满暖融。唉,母爱是世上最好的疗伤剂、去痛膏啊!
砍了若干年后,山上柴木渐稀。自然生长着的柴木,怎能长得过锋利的砍刀?我们每磨一次砍刀,山上就少了一片葱郁,多了一点荒凉。再加上山火颇繁,没几年,满山便是茅杆,不见了竹林、松杉柏,而近处的茅杆也不到腰长,要砍到好一点的茅柴,不得不上好远的山。“靠山吃山”在那个年头,竟是那么别无选择,那般单调困顿。一家家烟囱上再没有了袅袅上升的炊烟,劣质柴禾燃烧时弥漫的浓烟,模冲直撞,好象找不到了出路,满厨房里钻,村里妇女患红眼病,烂眼病的也就多了。一顿饭下来,村妇一个个就象牢改犯、山猴,蓬头垢面,眼鼻漆黑。这样的日子,可真难熬啊,没有柴禾的山村,还叫山村吗?
也许这世界注定了衰久必兴。大批青壮年终于耐不住贫穷,纷纷携家带口外出打工了,剩下些老的少的读书的,就放放牛羊、种种菜园,耕耕良田,许多旱地都顾不上去播种了,哪有人去高山上砍柴?于是杂木起,树木兴,山上又重返一片青绿,山林里又有了久违的野兔、野猪、叫不上名的各种鸟雀、野鸡、黄鼠狼,蓝天上又有了飞翔着的鹰,水库里也有了放养的鱼和鳖。山上绿了,旺了,山下村庄也推倒了一间间茅舍,盖起几层楼房。晒场上再也见不到成堆的柴禾,乡亲们也用上了电与煤气、煤灶。当年砍柴的小伙子,如今都已四、五十岁,砍柴的手有的操起电脑,有的拿起了粉笔,有的握起听诊器,有的摆起地摊,更多的是与机器发生着密切的联系。多年以后,那些还没有真正离开家乡土地的人,仍会守护那份难得的绿吗?古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今我们这代人想到的,应该是留下不可再生的资源,留一处秀水青山给后代,让他们不仅仅是谋生,更重要的是享受大自然的美。
本文已被编辑[chen红叶]于2007-7-9 12:55:2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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