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
幼时针对我智力的有效启蒙,并不是学校,而是生活中的几个人。其中之一,即是我的姑父。
当时我最喜欢去他家,而且一旦去了,必定一天接一天居留,若非母亲催得严厉,决不想着要回去。原因主要在于,他家是儿童的乐园,不似我们家,一切都显得秩序谨严。一旦我去了,姑父和姑妈必定老远来迎接我,几个表哥也跟着扑上来。我们在柱子上套秋千,在床头墙角捉迷藏,或是到堰塘钓鱼,到小河洗澡,都是男女老少一大群,闹得山呼海啸。姑妈最爱搔我的痒,痒得我前俯后仰,把他们的几张床蹬得踢得像狗窝。姑父就在一旁大笑,笑得老泪纵横,有时估计姑妈忘情忘形过分了,掉头就去挠她的胳肢窝。这时我便解脱,大家又一起围了姑妈大笑。
姑父家并不宽裕,房屋很窄,经济也拮据。但他们总要拿了最好吃的给我,并且一古脑儿只让我吃。我如果想到回家,他们便找各种理由挽留。看看实在挽留不了,他们又许以某种奇特的游戏,或是足令我馋涎欲滴的食物。我乐得其所,也就常常豁出性子,不怕母亲事前事后的教导。
我认得几个字时,姑父便给我一本与对联相关的故事书。我特别入迷,很快就背得好几十副。他又找出一本对联大全,还有他作过的对仗工整的文章。此后我们一碰头,第一话题都是对联。先是一些情节,接着就是词语及其意义,最后便是平仄与具体应对的技巧。我由此入诗,很早就领略了传统诗词与对联的要义,不单能够欣赏,还能尝试着创作。
小学时父亲教我练字,但只要姑父一来,他立马就要让他来点评。姑父似乎上过私塾,至少跟随乡村的老先生读了好几年古书。后来当兵回来,先作过几年小学教师,而后务农在家,不时出门敲敲锣鼓,也给人作婚联,写祭文,算得乡下极有学问的人。我多次看过姑父写字,其字遒劲厚道,一如他的个性和体型。他对我说,看某些人的字,即知他会夭折,再看某些人的字,即知他读过的书太少。我说,那你如何看你自己的字?他说,我只是胡乱凑和,先前本不曾好生学过,写不出什么眉目。其实即使到了现在,我拿许多报刊上的作品和他相比,他也胜出许多。究其原故,当然在于他的写字,绝没有今日书家的诸多功利与顾忌,他以纯粹的天性和传统的修养去练去写,既不需要粉饰,也不需要招摇。因此他的字,是真正骨力和心灵的体现,是乡村泥土和乡民历史的自然结晶,朴拙而豪放,清逸而利落。
姑父和我爸又是亲家,很早就给芳姐和表哥约定了婚姻。后来却出现变故,哥姐双方都有撒手的意思。姑父正好出门在外,他给表哥写信说,王家于我邓家,历来恩重,无论你有千般理由,也不可以辜负了道义。寥寥数言,即已确定一桩婚事。而其内核,在为我所捕捉时,虽然不知其详,却不能不受“恩”、“义”二字的深刻影响。
姑父在五六十岁时,还不得不进原始森林打工。那年我偷偷溜进去的时候,正好和他呆在一起。生活艰苦的程度是不言而喻的,但他隐忍一腔心事,只将笑声与关爱带给我。我们在陡坡下行时,他脚底一滑,跟着一跤坐下去,而坐落的地方,明显有一根尖利的竹签。可他在艰难撑起略显肥胖的身体时,居然朝我若无其事的一笑。那一刻,我膨胀了一种莫可名状的酸楚,真想一刀劈出去,杀死一切导致不幸的敌人。但敌人是谁呢?那时我才读高一,只想到了我们这一代自己,竟无力改变父辈穷苦的命运。
姑父好像乐于出门,一如我的父亲。因为呆在家里,身体的苦可能少些,但邻人间的鸡毛蒜皮,亲戚间的闲言碎语,以及家人中的屡屡失和,更使心灵不堪重负。我无法归因于农民的狭小心眼,最为关键的,还是贫困而闭塞的生存处境。
后来我带回一本书,父亲看过,又转给姑父。姑父看过,又讲给身边许多人听。我再次回老家时,感觉气氛一下子大变,一向不大契合的几家人,竟有亲如一家的意味。席间姑父把盏时,才说是我的一本书,教导了几家几辈人。
朝闻道,夕可死。姑父显得很满足,虽然七十岁以上,他的身体日渐虚弱。他依旧每年都来点评我写的春联,说是词用得不错,字也有些火候。我知道他是鼓励我的,便决心真正抽出些时间,把软笔书法补一补。然后我又说,明年春天,我接你到成都看桃花。姑父说,好得很,到时我和你爸一路来。
临离家时,姑父坐在身边,一心听我讲些我所悟会的道理。他极是专注,仿佛我着实开启了智慧的源泉。当然事实只是他本有的根性,在某种机缘来临时,自个儿就苏醒开来。我一遍遍祝福他,并反复提及关于桃花的约定,然后告别。
我却在阳春三月之前出事,且使他的儿子与儿媳都牵连进来。桃花是没看成的,反使他必然和我父母一道,共同承受莫大的压力。他如今怎样,是否还健康,是否还活着,我都不知道。
我从哥姐他们闪烁不定的言辞里,似已感觉到某种不祥。如果他已逝去,那一定相当凄凉。比如他的亲人,并不能都聚到榻前。比如他眼睁睁关注的几家人,还没从劫难中恢复元气。比如他一心挂念的新成都,并没由他看过最后一眼。比如他曾对我寄予的厚望,至今还没得半点反馈。
我也一直记着他的,并且表现为具体的方式。我终于决心习练书法了。在名符其实的绝境,在重重琐事的围裹之下,也在与他将近三年不能见面、通话与写信的前提里。数月过去,我以他早已点拨过的要诀,和那时即已打下的一些基础与伏笔,竭尽所能,到底有了些气象。我是首先因为他而执笔的,我也首先因为有了切实的收益,才来写些关于他的文字。
即将回家,却不知他在哪里。倘若再见,却不知应该如何表达。我幽闭决绝的三年,无论在他,或是在我,都会一直阵痛到未来。
但都可以忽略不计了。因为书法,因为立马可得的桃花和都市,因为童年无拘无束的欢笑,尤其因为早年那一本修身养性的大书,以及我们从诗词对联里走过来的古风雅韵,早由心头的一颗种子,成长为参天大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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