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会飞的车不咬人的狼

发表于-2007年07月09日 早上8:46评论-0条

“快看啊,那辆三轮车在与汽车赛跑。”

“真的,跑得和汽车一样快。”

……

马路上去农贸市场赶集的行人看到路上的两辆粘在一起飞一样在跑的车——一辆新汽车和一辆破三轮,惊叹不已。

“那不是大福叔的三轮车吗。怎么会与汽车赛跑啊?哎呀,不好,肯定是出事了。”我向那粘在一起“赛跑”的一高一矮、一大一小的两辆车跑了过去,“停下!停下!”

还没有等我追上,“哗啦!”一声巨响,三轮车倏的冲下了马路,倒在了路边的排水沟里,从车上“飞”出一个人来,“啪”的一声落在路边家园饭店前的台阶上,溅起了不少的污水。

“不得了,撞倒了一个人。”刚才还在诧异的路人像潮水般的涌向家园饭店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我用力的拨开人群,挤了进去。那人果然是大福,只见他斜躺在台阶上,头上一个大洞“汩汩”的在流血,血顺着脖子流了下去,白色的汗衫都快成红色了,身子一伸一缩的抽搐着。我拨打在医院上班的老婆的电话:“快,快叫上人到家园饭店来。大福叔被汽车撞了,很危险。”

不一会,我老婆就与医院的几位医生跑来了,还带来了一副担架。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闪电般的撕开了一个缺口,冲在最前面的李医生连白大褂都没有卷起就蹲了下去,伸出右手食指放在大福的鼻子前试了一阵,然后翻开大福的眼皮看了看,摇了摇头就让开了,白大褂下摆还在滴着血与污水的混合液,像是镶了一道暗红的边。年纪大一些的周医生再上去用听诊器放在大福的左胸听了一会,也默默的走开了。我问李医生:“怎么了?”“没有用了,有出气没进气的了。是谁啊?”“我们村的一个孤寡老人,住在敬老院里。”“哦,那就赶快通知敬老院吧。”

很快的,敬老院就来了几个人把大福抬走了。那辆一直陪伴大福的旧三轮车倒还是好好的,由敬老院的一个老人飞快的骑走了。

两天后,大福的骨灰就送回了我们的老家。没有遗像,也没有摔盆子和扶丧柩的人。大福的丧事办得异常的简单与平静。但村子里的老人却都说大福有福,没有在床上磨一天,一点苦和难都没有受。老人们都以不生病、不瘫痪在床上死去当作是人生最后的幸运。是啊,没有子女的大福如果瘫痪在床,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这样的死法对大福来说是最好不过的。

“那车象飞一样的快啊。”孩子王小湖向遇到的每一个人重复着他的发现。昨天傍晚他看到大福骑了一辆说不上名字的车子回来。

那会飞的车是大福的自行车(名字是后来大福告诉我们的)。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全村唯一一辆、骑着除了铃儿不响到处都在响的自行车。大福隔个十天半月就要骑着他的自行车去一趟几十公里外的县城,回来时车子后座绑着的布袋子就鼓起来了。以后的几天里就会从大福家飘出种种诱人的气味:苹果的清香、油条的焦味、橘子的酸气……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说:“这个大福,真的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啊。”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的大福那时约四十上下,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洗得干干净净的中山装,骑着他的自行车走东家窜西家。大福有一门很好的木匠手艺,十里八村的木匠活大都是他做。每天清早大福就骑着他的自行车出去,到天黑了才回来。从我们记事起,大福就是一个人过日子。

大福并不是没有过老婆和孩子。听老人们说,他二十岁就娶了一个姓杨的外县女子,那女子明眸皓齿,身段苗条,是大福在外面做木匠活时认识并带回来的。一年后生了一个女儿。做了父亲的大福依然每天去做木匠活,家里的事情一点也指望不上。他每天在别人家吃香的喝辣的,家里缺米少盐的也不闻不问。老婆从没有看到过他做木匠活挣回的工钱。为此两人经常发生摩擦,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这样闹了几年,他老婆就一个人回了娘家,丢下一个三岁的孩子给大福。

没有了老婆的大福受着女儿的拖累就不能出去做木匠活了。这样的没滋没味的日子过了半年,大福实在受不了了,又外出做他的木匠了,把他的女儿寄托在邻居家。有一次,大家都要去修水库,没有谁能照顾他的女儿,大福就把女儿留在自己家出去了。等他天黑回来,却怎么也找不到女儿了。全村的的男女老少举着火把分头找了一夜,不管是大池塘还是小水沟都找遍了,也没有发现他女儿的蛛丝马迹。

第二天大福舀水洗脸,水勺碰着一个什么东西,一看是女儿幼小的身体。可能是女儿口渴了,想去水缸舀水喝,不小心载了进去。死了女儿的大福没有流一滴眼泪,更没有哭一声。他就用淹死女儿的水缸把女儿草草的埋在后山。他说那真是一个讨债鬼,不值得为她伤心。

没有老婆和女儿羁绊的大福就一心一意的外出做着他的木匠。他的手艺好,活儿就不断,钱也就没有少挣。这时不断的有好心人给他做媒,有年轻的寡妇也有未出嫁的大闺女。他一概不答应。大家都说不讨老婆养些孩子,老了以后怎么办啊。大福说老了的事等老了再说吧,谁知道以后的事呢。大家背了大福就骂,这个大福,死了都没有人埋。

自由自在、死了都不会有人埋的大福就这样过上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1971年的春节,大福去了远嫁万载的姐姐家一趟,回来时就带了一辆旧自行车。大福每天骑着他的宝贝自行车去做木匠活。有了自行车的大福就可以比别的木匠晚出早归了——做手艺的人约定俗成一天只做八小时活,八小时做多少活也有不成文的规矩。每天早早回家后,大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擦洗车子——先用水冲洗掉泥巴,然后用抹布擦干水,最后在一些关键部位(主要是轴和链条)搽上茶油(大福不做饭,茶油有的是),然后扛回家。

大福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一趟县城,回来时自行车后座就绑着一个鼓鼓的布包。当大福家飘出了诱人的种种香气时,全村的孩子就都会聚到大福家门口。大福总是把孩子赶了又赶。孩子们被赶散后又很快的聚拢了。从没有那个小孩子吃过大福的那怕一丁点东西。大人们都摇着头说:“这个大福啊,现在不知道留些钱,看他老了怎么办,。”

有一天,大福没有骑自行车出去,而是走着去做的木匠活。大家就问大福的车子到哪里去了。大福黑着脸没有回答。后来大家隐约的知道,他的车子被人扣住了——他做木匠活时做到了人家的床上去了。那家的男人中途回家拿东西,发现自己的房门竟然打不开,一脚踹开门,看到慌乱在床的大福和自己的老婆正在穿衣服。大福在苦苦哀求之后赔了那男人一百元钱外加那辆自行车,才没有挨打。

没有了车子的大福渐渐的就没有人请他做活了。也许是大家怕大福也会睡到自己的床上去吧。

没有活干的大福在家呆了几个月后,就不见了。直到过年时又白又胖的大福才回了一趟家。原来大福去了外地,在一个什么单位当门卫。那时的农村人还不知道门卫是什么职务,只知道大福是在外面享福——风吹不到,雨淋不着,也不要在太阳底下干活流汗。

1988年我到南昌读函授大学,发现大福就在那所大学的学生宿舍楼看门。我叫了声“大福叔”。他竟然不知道我是谁家的孩子。我自报家门后,大福热情的请我去他的房间坐坐。那是一栋四层楼的扶梯边最底层的一个狭小的房间,里面凌乱的摆着一床、一桌、一煤炉子和一些碗筷。一向很吝啬的大福一再挽留我在他那里吃饭。他弄了很多菜,还有酒。但那菜不好吃,不是放多了盐就是菜没有熟。大福不断的向我打听家里的情况,我把我所知道的一一告诉了他,其实我也离开家乡很久了,知道的并不多。大福说他有五六年没有回家了,很多后辈都不认得了。以后的几年里我只要去南昌学习,都会遇到大福,都要被大福请去吃饭。

函授毕业后,我就没有再到那所学校去,也没有再见到大福。直到去年的冬天,我去医院找我那做护士的老婆。走到医院大门口,碰上了几个医生在晒太阳,就与他们聊了起来。这时一个驼背老人绕着我转了几个圈,边转边不停的打量我。我奇怪的看了那老人一眼,哎呀,这不是大福叔吗。几年不见,大福变得老多了,原来挺拔的腰也因为前列腺炎而佝偻了。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回来几个月了。两年前就没有在那学校做门卫了,只是在那里收些废品去买,日子过得艰苦了,就想回到家里来,但因为没有房子住就一直没有回来。去年,他的外甥听说现在的敬老院的条件很好了,就从南昌把他接回来了。我问他在敬老院生活得怎样,他连声说很好很好,吃住都好,还有零花钱,自己还可以去收些废品挣点外快。他指着一辆装满废纸和破铜烂铁的三轮车说,那就是我收的东西。我说现在的养老政策还是不错的,政府对孤寡老人照顾得挺好的。我请他去医院里坐坐,他连忙说不了,人老了就得经常上医院,今天就不上去了。然后就蹬着装满东西的三轮车走了,还是骑得飞快,全然不像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想不到才隔了几个月,大福就走了。走时还不忘带着陪伴他一生的心爱的车子,走的是那样的飞快。别的老人去世时,祭文都会说吃了多少苦,受了怎样的难。但大福的祭文却简单得多,有点像领导干部的悼词,悼词是这样结尾的:“大福同志是光荣的一生,革命的一生。他的去世,是我们xx村的损失。”安葬好大福,在噼里啪啦的鞭爆声中,我仿佛看到中年的大福骑着自行车飞快的行走在乡村的马路上,一群孩子在后面高声喊叫:“两只盘子走,中间坐只狗。”

本文已被编辑[仅有余温]于2007-7-9 9:42:10修改过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不咬人的狼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 编辑点评 ☆
仅有余温点评:

只为作品修改删除了末尾多余的重新编辑的字样,原文未做任何改动。
问好了,期待您的首创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