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半年了，时不时给家里打电话，问玲和孩子都安然无恙吧？玲说一切都好，让我放心。临挂电话前她问我不想和父亲说几句话吗？

我说只要父亲身体好着我就放心了。她继而嬉戏我，不想听父亲告她的状吗？父亲可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想对儿子说！我面红耳赤地说免了！她笑了，说父亲身体还好，就是腿疼，走路艰难一点。再者是身体肥胖，80公斤体重够他受的，如今只能趁中午出来晒会太阳，平时多数时间都呆在房间看电视。

我哦着，问他饮食起居谁管？她说有孩子们呢，不用我费心的。我的心略略轻松，然后挂段电话。提到父亲，我不由得想起母亲，想起母亲在世时的悲苦人生，就会想到他们的婚姻。虽然往事如烟，但忆及父母的婚姻，我心里还是会隐隐作痛！　

那时候因为外婆家穷，十八岁的母亲就被三十里外的父亲接走了。父亲的前妻死于疾病，留下两个儿子。母亲大父亲一岁，她的娇小，她的本分，她的老实，促成了儿子的霸道，父亲的嚣张。　

母亲进门没几年，两个哥哥分别死于凶疾。随后是我们兄妹四个，我是老三，下面是最小的妹妹。在我幼小的记忆中，干活数母亲多，挨打受气母亲是第一。就这还不能解除父亲对母亲的抱怨，父亲吃饭的时候时不时掀起桌子，谩骂母亲，有时甚至于脚踢拳打。　

我和哥哥不敢声言，姐姐只是抹着眼泪，偷偷的哭。父亲看见后，轮番地骂，直骂的嗓子嘶哑，余怒仍未消除。母亲却不计较，她不停地奉承，以便讨好父亲。在我小小的年纪看来，她在父亲面前简直如一只可怜的任父亲宰割的羔羊！　

我上学了，父亲是极其疼爱我的。只要我放学回来说饿，父亲即刻吩咐把菜和饭端上来，而我们谁也不动手，就那样任由小脚的母亲十次，八次奔波在厨房前后！我们狼吞虎咽地吃着可口的饭菜，母亲接住我们的碗不停歇地盛着，生怕父亲动怒。

有次我让母亲也坐下吃，父亲骂骂咧咧，说母亲本身是小脚女人，生来就是伺候男人和孩子的，有什么资格和权利和我们坐下一起吃饭？母亲擦着被烟火熏烤的眼泪，笑呵呵地催促我们快吃，她吃迟吃早不要紧！　

平时在家里，只要是父亲一声大喊，母亲就算再忙，也会放下手里的活计，三步并做两步跑来。我们聂于父亲的威严，从小到大都惧怕父亲，不过他对我是格外偏爱有加。记的最清楚有年冬天，哥哥说他耳朵冻坏了，央求父亲买顶帽子。父亲不答话，母亲心里过意不去，背着父亲给哥哥买了顶最廉价的棉布帽子。　

父亲发现后大发雷霆，无疑狠狠地教训母亲一顿，晚上回家，不顾天黑路滑，背着我买了一顶那种人造的皮帽子！看见母亲被打的死去活来，我哭了，心疼地摸着母亲受伤的身体。父亲怕我有什么闪失，嘴里连呸再骂，暂时不跟母亲计较了。　

母亲就这样苦熬着，她从无怨言，仍旧日夜操劳着。织布，纺花，喂猪，做饭，还要去下地。她身小力薄，但做的活不比别人少，经常是两天的任务，她赶着一天半做完。夜半回来，累的倒在炕上便睡。我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却挣不过脾气暴躁，旧社会老思想的父亲！　

一晃我中学毕业了，才二十岁的哥哥已经结婚。我对父亲说我想去当兵，父亲挥挥手，坚决不允许！问及他原因，他说他要我早早娶妻生子，一刻不离守在他身边，好好耕种祖先留下的土地，少当什么兵瞎折腾！　

我恨他!我要逃跑！我要脱离这样的环境！我永远不要回来！我再也不想见他！我脑海开始有了这样的念头。天不随人愿，在我跑出去七天七夜后，因为饥饿难耐，又偷偷溜回来。父亲满足了，打击我以后还敢反抗不！我忿忿不平，而这时候，母亲因为有了妯娌，不但伺候着一大家人，而且继续受着父亲非人的打骂折磨！

19岁那年，我被他拉着去见面。对方和我同岁，是父亲一手策划好的，他说那家的女儿有多么能干，多么的贤惠！母亲插嘴问，会干什么？父亲一脚踢倒母亲，训斥她只管做好自己的饭！母亲悻悻地出去了，房间里剩下父亲和我，他对我说就这么定了，过了年商定婚期。　

看着芳既臃肿又眯着眼，我找借口对他说我想学开车，他说先结婚再开车。容不得我抗议，婚期定在春节，我临阵逃脱。谁料凌晨两点母亲把我揪到父亲面前，父亲让我跪下，要不是母亲阻拦，他说他非打死我不可！我固执地不回婚房，他在我后面跟着，锁了门，看我还有机会出逃？　

婚结了，也没机会学车，他说开车的人拿命打交道。他已经失去两个儿子了，不能再失去我！这倒是他的真心话，我为他的自私感到不可思议，我对他说我不会种一辈地的，只要有机遇，我终有一天会走出去！

婚后没几天，我们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不断。有天我实在不堪忍受，对她说离婚吧，我们不合适，从见到她我就没感觉！她哭闹着去找父母，说她怀孕了，死也要赖在家！父亲叫来舅舅，捆绑住我，狠狠地用鞭子抽着我，问我再敢提离婚吗？　

我说打死我也要离婚，我不爱那个女人，死都不爱她，死也要离婚！父亲气的又是一阵狂打，直到打的鞭子断裂才罢休！母亲泪水涟涟，说我从了父亲吧，父亲也是为我好，她这一生不也这样听从于父亲过来了吗？　

我替母亲抱打不平，问她何以那么惧怕父亲?母亲一个劲地自责什么都是她的错，是她做的不够好，是她老惹父亲生气。我摇头叹息，说母亲又不是他买来的奴隶，为什么要这么作践自己呢？母亲最后一句话令我目瞪口呆，她说她很爱很爱父亲！问我明白吗？　

我想我应该明白，我也懂得了母亲这十几年来对父亲的用心良苦。她爱父亲，甚至为他献出生命，这种古旧思想一生无法改变，这种举动侵入到母亲的骨髓！那一刻，我感动无言！我看着平时微不足道，默默无闻的母亲，回想着她昔日为家为父亲付出的种种，禁不住泪流满面！

我和父亲相对而坐，有生以来倾心交谈，他还是那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并对母亲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我想我的力量太微薄了，他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我是扳不倒的，唯有争取自己的自主权。父亲动员所有亲戚朋友压制我，说服我。我铁了心，写好离婚诉讼申请到法院，准备与芳与父亲抗争到底！　

女儿出生了，芳威逼吓唬我，扔下孩子去了娘家，父亲和她站在同一战线阻止着我的行动。我主意已决，不为老不为小，只为自己活一天！我开始奔波于法院，僵持了三年，法院签于我们感情破裂，特判离婚！　

我自由了，心里那块石头重重落地，但我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芳不要女儿，三个月大的女儿母亲替我喂养，父亲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不少，本来经济拮据的我这刻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结婚离婚那笔数目不非的外债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父亲和我的关系逐渐恶化，他说我不再是他的儿子，他要和我断绝关系。另外，他为了惩罚我，叫来舅舅，分家分地，又分给我许多债务！

我这次暗暗发誓，一切从头再来，我一定要找个我爱的女人！别人介绍了许多，我没有遇到一个称心如意的。一年过去，当媒人带玲来的时候，我被她的气质一下吸引，迫不及待回话，我一百个愿意！　

父亲强烈反对，说玲不会做饭，也懒得下地，娶回来能做什么？我不理睬，走时撂下一句，今生娶定她了！父亲气的唉嘘唉嘘，说我忤逆不孝，要造反了！玲却犹豫不决，说我的父母婚姻不美满，她不知道日后我父母的婚姻会不会影响我们？　

我说不会的，我对苍天发誓，一定用我的性命善待她！看得出她心里还是不踏实，无奈我只好答应她婚后分灶，我们过自己的小日子。她勉强才同意，我觉得必须找父亲谈谈，我知道以他的性格，就算我们分家分灶，他也会骨头里挑刺！　

父亲置之不理，他说这次的婚姻是我自己选择的，别指望得到他的援助，他分文没有！我说我们重新开始，只要他不挑玲的毛病就够了。玲是单纯无邪的女人，我不希望他介入我们的小家庭！他忿忿然，说我们过不到三天的！　

矛盾渐渐暴露，他天天指鸡骂猴玲不下地，玲笨拙的不会做饭。玲见到长辈不闻不问，不懂什么礼数。加之一年后玲生了个女儿，他重男轻女的思想又出言不逊玲永无出头之日！我愤怒几分，指责他一生不好好待母亲，现在又来搀和我们的琐事，我们的事情不要他管！　

哥哥妯娌看见我反抗父亲，吓的大气不敢出。尤其是母亲，让我给父亲回个话，父亲便不会计前嫌。我受够了这种压迫，全家所有人逆来顺受的处事方法让我心痛加悲哀。我对父亲说我爱玲，不但爱，而且非常爱，哪怕玲什么也不做，我只要她守在我身边守住家！如果苦苦相逼，我会带玲一起远走高飞，生生世世不回来，到时候让他连儿子也没有！　

父亲指责我翅膀硬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和他过不去。末了又补充说我不嫌做孽，离婚不说，至今母亲给我管养前妻留的大女儿，摸摸自己还有良心吗？我拒理相争要不是他的包办，我哪能落到今天这样惨重的下场？　

他骂着让我滚，说家里几代人，怎么出了我这么个败类？还说我怕老婆，玲有什么本事，不就是狐狸精吗？有什么值得我倾心付出的？最后一句骂我八辈子好像是没见过女人，先人的脸都让我丢尽了！

我压抑了这么些年的怨气一下冲口而出，我质问他挣下了几亿家产？还是留下金山银山？一生守着那两面破窑洞，还欺压母亲，给儿女使家法！看看我们几个儿女，没上几年学也没有什么一技之长，全听从他的话，种地再种地！这也罢了，做什么事情非要按他的意愿，孩子们哪有权利选择，我不要做他的儿子了，断绝关系也可以。我要第一个冲出牢笼，只是我不明白，难道为人父应该这样‘刻薄’子女？

这下父亲没有反驳，他的眼里储满了泪水，但争强好胜的他始终没掉下一滴。我知道他在忍受，我理解他可以忍受世事的艰辛，可以忍受别人对他的讥笑和打击，可以忍受外界种种的讽刺和挖苦，但他忍受不了儿子对他的蔑视和侮辱！我是他亲生的儿子啊，我是他从小一手捧大的乖儿子，这刻却为了玲好似和父亲展开一场殊死的战斗！　

父亲的手剧烈抖动，他笨重的身体经不起我锋利尖锐的语言，慢慢倒了下去。但我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丝希望，那就是他对我的勇气和胆量给予充分的肯定。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威严，他吩咐全家人出去，我留下来陪他。　

全家人提心吊胆，生怕他对我怎么样？他却开心地说起了我小时候，说起我从醒事就叛逆。他说东，我偏朝西，为此我没少挨他的打。挨打归挨打，照旧我行我素。他说的话我只当耳边风，他往往气的想抡巴掌，可心里对我总是既怜又爱，舍不得下手！

哪有父亲不爱儿子的呢？对母亲他一直愧疚，可他不爱母亲，就象我的第一次婚姻，那个年代他根本不敢反抗，懦弱的他唯有言听计从。直到今天他都恨死了奶奶，话说回来，肚子填不饱的年月，多数人都为生活所迫，他也不例外，哪里还有闲心情离婚？凑合过很不错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愧疚万千，说我不该让父亲操心，说我不该为父亲添乱，一切都是我的不对。打儿子一顿吧，狠狠地打打儿子，也让儿子的心里好受点！父亲苍老的面孔抽动着，枯瘦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发自肺腑说我比他强，我比他强百倍，他老了，也迟了。我有胆量抗争，也争取到了属于自己的自由，不愧是他的好儿子！他的好儿子应该是顶天立地，拿的起放的下，他第一个支持我！　

我握着父亲的手求他原谅儿子，求他原谅儿子的不孝，他说傻孩子，哪个父亲不期盼自己的儿子青出于蓝胜于蓝呢？只是我长大了，要离开他了，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也曾矛盾挣扎过，就这样把儿子象小鸟一样禁锢在自己的翅膀下吗？绝对不可能，没想到这天还是来了。好儿子，你长大了，走出去吧，为父留得住你一时留不住你一生！　

我就这样跨越过了婚姻这道栏，跃过了父亲那一辈想也不敢想的婚姻这道栏。只是在许多年后的今天，我的心疼痛交加，好似利剑穿心。因为我那苦命的母亲在父亲来不及弥补珍惜她的同时，被顽疾缠身，与世隔绝十余年了。　

悔恨绞痛我的心，离家出走后的我学车有成，上路半年了。父亲对玲的态度也好了许多，我感到些许安慰，只是我那命苦的母亲，等不到我孝顺她老人家，也等不到父亲迟来的忏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