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重逢
蕙没想到会在去市里的面包车上遇到他,更没有想到会因遇到他大病两场,还差点变成哑巴。
在蕙上车前,车上也有六位乘客了。两个说着家常的中年妇女,一个白发苍苍听收音机的老人,一个二十几岁写着短信的青年,两个十七八岁戴着耳机打手机游戏的大男孩。蕙上车后在后排靠窗的位子上坐下,从包里拿出一本绿色封面,砖头厚的书翻到207页,埋头看了起来。这是蕙的习惯,一坐下没事做便看书,浓密乌黑的长发滑下来,遮住了脸。一页还没看完,又来了人乘客。一米七0的个子,不胖不瘦,穿着见棱见角的制服,头发昨天才理过的,有股淡淡的理发店特有的味道。
那乘客上车后看了看,只有一个位子,也既是蕙身边的那个座位。出于职业习惯,把车上的人一一地看了遍,然后才走到蕙身边的位子上坐下。真热。他一坐下便取下金丝眼镜,掏出绣有马蹄兰的手帕,擦着额头如豆的汗珠说。
他的话音未落,蕙便像爱了电击一样,浑身哆嗦了下,手中的书“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天啊,是他啊!她感到一阵昏眩,耳内嗡嗡直响,眼里金星乱冒。这不可能,怎么会遇到他呢。三年了,虽然县城并不大,只有七万来人,却一次也没遇到过。没想到刚从故乡小住回来便遇到了他。
是不是又做梦了?蕙咬了咬刚才还红红润润,这会儿毫无血色的嘴唇,很疼。不是梦,梦里是不会感觉到疼的。蕙想把掉到地上的书捡起来,却没有力量去支配手。蕙的手抖得厉害。蕙想去坐另外的车,或者不去市里开会了,回到家里蒙头睡一觉,一觉醒来,把什么都忘记。忘记与他的重逢。像没力量去支配手一样,也没有力量去支配腿和脚。蕙在心里绝望地叹了口气,面向窗把头靠到椅背上。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流。浅绿色无领短袖衫上,一个个黑色的点慢慢地洇开,后来连成了一片。
过了十多分钟,蕙像从梦里醒来,从那个用了几年的蓝色包里拿出手机看了看,眉拧得更紧了。师傅,走了吗?蕙挣扎着问。快了,再等一两个人就走。立在车外吸着烟,穿着黑背心灰短裤光头闪亮的男人说。
还不会走,要等过道里坐满了人才走。第二排靠窗坐的中年女人回头对蕙说。那还要等多久,现在正是吃饭的时候,乘车的人少。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青年说。说不好。几分钟不一定,一个小时也说不准。刚才说话的那个中年妇女说。
七点五十了,离开会的时间还不到一个小时,再不走,要迟了。蕙咬了咬嘴唇,拼了全身的劲说,师傅走了吧,再不走要迟到了。快了,再来一两个人就走。不要着急,很快的。不行,不能再等了,再等就要迟了。不急地,不急地。那胸毛寸长的男人笑眯眯地说。
不行,再不能等了。迟到事小,被人家说自己端架子事大。还要等几位客才走?四位。我出四位客的钱你走好吗?蕙抬起抖得厉害的手把滑到脸上的长发拂到耳后。蕙的耳朵很小巧很好看,像一枚小小的月牙,又像一片洁白无瑕的玉。好啊,不过要先付钱。肥得流油的男人仍然笑眯眯地说。好。话音没落蕙已从包里拿出六张十圆面额的纸币,递给前排的中年女人。好,这就走。面包车师傅把钱装进油渍斑斑的挎包里,扔掉烟蒂,跳上驾驶台,哼着小曲踩下油门。县城,很快被甩到了身后。
蕙的头又开始疼了,胃也翻腾起来。昨天中午母亲做的糯米干饭,清炖腊肉排骨,一个劲地往上冒。蕙想打开车窗,浑身无力站不起来,想开口叫前排或后排的人帮忙,张不开嘴。头疼,反胃,昨天下午的晕车还没缓过劲来,又突然遇到想见又怕见的人,浑身无力的蕙难受至极。大概听到蕙咕嘟咕嘟的吞咽声,前排靠窗坐的女人起身替蕙打开了窗户。
吐,淋漓尽致地吐,翻江倒海地吐。先是饭菜,后是黄水,再后是清水,最后,没什么可吐的了,便干呕,呕得肠胃扭成了一团。到了市里的车站,蕙已没有站直身子的力气。幸好有在市一中教美术的梁,要不蕙跟本就下不了车,拦不到出租车,去不了市美协的会场。
上午的会,开得毫无生气,讲的人有气无力,听的人无精打采。两个小时后,人们打着响亮的哈欠,抹着成行的眼泪,一脸倦容地走出烟雾缭绕的会议室。
下午的会仍然开得没毫无生气,要不是主[xi]台上方的红色条幅,以及红色条幅上的几个字,没人相信是在开会,也为是十几个人聚在一起喝水抽烟,唠家常,说闲话。最后蕙的一段讲话,才让这个一年一度的会议在结束时不至于没有笑声和掌声。
晚上仍是到那个不大也不小的火锅楼去吃兔头鹅掌火锅,喝啤酒,灌饮料,抽恶烟,划拳,行令,碰杯,劝酒,闹得是乌烟瘅气。要不是偶尔冒出一两句研墨留白,诗词歌赋,没人会相信是一群文化人。
晚上,蕙是不想去的。并不是因为她不能吃辣椒味精,不会喝酒抽烟,也不是因为她不会划拳行令碰杯劝酒,更不是因为自己小有名气,不愿与小画家们在一起,是因为她的头痛得像千万把锥子在锥,早上呕得空空如洗,中午没吃饭只喝了小碗汤的胃痛得厉害。
下午散会后,蕙几次想向梁说她不舒服,想早点回宾馆休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说不去,梁是不会误会的,其他人呢?去年因为感冒了没和大家一起去唱歌跳舞,便有不少人当着蕙的面说她“拿大”。今年,总不能又让人说吧。为了不让人说“拿大”,蕙没有回宾馆休息,散会后与大家一起到牌子不大,名气却不小的“望乡居”火锅楼。什么也没吃,只喝了两杯饮料。
凌晨两点蕙回到去年住的宾馆,洗了个热水澡,穿上一个月前在外省买的绿底蓝花纯棉睡衣,抱着前年四月十日女儿寄给她的白绒兔,躺着出了好久的神才闭上布满血丝的眼睛。
晴空万里,秋阳如火,在楼下打了半天电话的梁,叫上服务员,拿了钥匙打开四楼9号的门。门一打开梁便笑着大声说,嗨,还在睡啊?起床了。都九点过了,大家在等你去吃早茶呢。
蕙还是昨晚睡下时的样子,侧身,蜷腿,抱着白绒兔。乌黑如绸的长发盖在脸上,对梁的话没有丝毫反应。
梁走到向西的落地窗前,拉开白色的绣花窗帘,推开绿色的窗子,阳光一下子跑进来,占据了整个房间。嗨,起床了,蕙。梁探头看了看楼下,回身一手支着小巴,一手抱着肚子,又叫,蕙,起床了。连叫了两遍没见动静,他慌了,上前摇着蕙的胳膊大声叫,蕙,醒醒。蕙,醒醒。叫了好几声没有反应,便拂去蕙脸上的长发,伸手在蕙光洁的额头上摸了下,手刚一挨上额头,便像被蛇咬了,倏地缩了回来。天啊,烧得这么厉害。说完抱起蕙冲出门去。
旭日东升霞光满天,蕙睁开了眼睛。映入眼里的是洁白的天花板,天花板上的荷花,荷花围绕的波纹顶灯。我这是在哪?蕙想坐起来,头却疼得厉害,浑身上下钻心彻骨地疼。蕙想喝水,却无力去端放在两尺以外朱色小柜子上的杯子。蕙抿了抿起满了泡的嘴唇,看着近在咫尺远若天涯的水杯出神时,梁提着香蕉,苹果,梨子,草莓,荔枝走了进来。
呵呵,你醒了。蕙眨了眨眼睛以示答应。你可真行,给八个月不见的好朋友送了份大礼。梁把水果放到小柜子上,掏出纸巾擦了擦额头。知道你睡了几天吗?蕙眨了下眼睛,一脸疑问。三天三夜!三天三夜啊!梁扶着黑色的眼镜说。烧到四十一六度,像个火球,烫死了。输液打针烧就是不退,急得我们撵着医生骂,骂得医生想跳楼。梁急急地说,脸上是害怕的神情。你今天再不醒来,就要把你转到川医去。在转院之前打电话给你的爱人和父母。见蕙抿着嘴唇,看着水杯,梁拍了下额头,该死,光顾着说话忘了给你倒水。孩子似地笑在他瘦削白皙棱角分明的脸上漾开,像窗外的阳光。
中午,十几个认识好几年的朋友来看蕙。鲜花,水果,牛奶,饮料,小柜子放不下,放到靠窗的地下,门外的走廊里。鲜花的馨香和各种水果的芳香,以及香水发胶香烟脚气,问候说笑打闹,令疲惫的蕙更加疲惫。要不是心细如发的梁向既写诗又画画的张舞剑,篆刻金石小有成就的杨锋刃使眼色打手式,还不知蕙要忍受多久朋友们善意的打扰和折磨。
下午,蕙在梁的搀扶下走出病房,坐电梯去楼下的紫藤架下坐了一会,因头晕得厉害,身上也很痛,便又回到病床上,听梁说她去外省后市里发生的奇闻怪事。这一听就是几个小时,直到蕙闭上眼睛响起平稳的呼吸声。
夜里八点,蕙的手机又响了。她想把小柜子上的包拿下来,可是右手打着点滴,左手又够不着,只好让手机就那么响着。
打电话的人,很是有耐心,没人接也不挂,直到三天两夜没合眼的梁从靠背椅子上跳起来。哦,你的电话,要接吗?梁打着哈欠问。看看是谁的。蕙轻轻地说。哦,没名字。要接不?蕙摇头,挂了。好。梁放下手机问,要喝水不?不。蕙眨了下眼睛。对不起,吵醒你了。蕙一脸谦意地说。没事,别这么说,我们是好朋友。蕙笑了,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色。好,不说了。你睡吧,我不喝水。其实蕙很想喝水,梁满脸的倦意让她张开不了口。好,我睡了,要喝水叫我。梁坐回到椅子上,看了看大半瓶点滴,闭上眼睛,很快,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滴铃铃”。一阵急促的铃声把蕙和梁唤醒。这么早是谁啊?真没礼貌,不知道是星期天,真是的。梁从椅子上站起来,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拿起手机看了看。还是昨天那个号,要接吗?蕙坐起来靠着枕头,用手指梳着头发,你接吧。问问是谁,有什么事。
好。梁走到窗前,右手拉窗帘,左手握手机。喂,你是谁?有事吗?我是谁?我是我啊。为什么电话在我这?嘿嘿,你是警察吗?哦,法官啊,难怪。哦,她还没回家,在市里。你是谁,找她有什么事?哦,她在医院。感冒了。昏睡了三天三夜,烧到四十一六度。烧退了,脱离危险了。唔,你还没说找她有什么事。好,等她回家后你再打电话吧。
是谁?蕙揉着太阳穴问。不知道,他没说。梁活动了一下腿脚,你自己看看认识不。对不起让你受罪了。蕙又一脸歉意地说。不是说了不客气地嘛!梁没等蕙把话说完便喊着说,再这么说,便不理你了。好,不说了。把手机给我吧,看看是谁。蕙坐直身子接过手机,刚一打开,本就苍白的脸,更苍白了。
是他,是他的手机号码。那个号码虽然在三年前就从电话簿中删掉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他的号码。蕙的嘴唇开始哆嗦起来,手也抖得厉害。昨天也是他打的,前天也是他打的。他给我打电话做什么?有什么事?几年了他一直遵守着不给我打电话的约定,可是为什么现在又要给我打电话?蕙呆呆地看着那个代表着思念和牵挂的号码出神。
是谁的,认识吗?梁揉着太阳穴问。不……认识。蕙回答,声音细如蚊吟。可能是拨错号码了。梁笑着说,我常拨错电话。我经常也是。蕙合上手机,慢慢地躺下去闭上眼睛,脑子里是那个三年前含泪挥手说再见道珍重的他。
怎么认识他的呢?蕙把打点滴的手放在胸口。哦,想起来了,是在公园的紫藤架下。那天下午天气开始很好,晴空万里,阳光灿烂。公园里的红黄白三色玫瑰笑得好灿烂,紫藤绿叶滴翠,枝繁叶茂的桃树上的小桃子,像个小绒球,摸上去很舒服。竹林里的鸟儿真多,唧唧喳喳说唱个不停。哦,还有那一池红鲤,很是热闹,弄得池水都溢出了水泥做的池沿。
从三月份的中旬起,蕙每个星期六和星期天,午后三点或坐车,或走路到公园紫藤下的秋千上看书。每天都要向守门人要五元钱一杯的枸杞菊花茶,一暖瓶水。听着mp3,看着书,喝着清香扑鼻的枸杞菊花茶,直到暮色四合夜幕降临,才慢慢合上书,走上回家的路。
那是蕙第二十次去公园看书听音乐喝枸杞菊花茶的傍晚,晴朗无云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闷雷轰隆隆地从西边滚向东边,又从东边轰隆隆地滚向西边,震得人耳鼓发麻。要下雨了,没拿伞,但愿不要下大雨,要不常作痛的头淋了雨,又要去医院了。蕙合上书,把手机,mp3装进绿色的包里,一气喝干满杯水,把一朵朵第二次盛开的菊花,几颗红得夺目的枸杞倒在青石栏干外的桃树下。回身拿起包向公园大门走去时,看见第三排的秋千上有个男人睡得正香。
天要下雨了,他还在睡,淋了雨会感冒的。蕙向前走了几步,那是一个年龄在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棱角分明的脸,两道剑眉直插鬓角,睫毛又长又黑。挺直的鼻梁上有几颗红色的小疙瘩,嘴唇紧抿,下巴微微上翘。穿着酱色休闲衫,蓝色休闲裤,灰色袜子,棕色皮鞋,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健壮。他睡得真香。这么大的雷声都没惊醒,一定是太累了。要不要叫醒他呢?被人从熟睡中叫醒,是一件很令人生气的事。蕙想起自己熟睡时被那个瘦得不再瘦的投递员叫醒,恨不得杀了他。不叫,春天穿的少,几滴雨便湿透了。春寒料峭,再好的身体淋了雨也会生病的,还是叫醒他吧。蕙又向前走了两步,先生,醒醒,要下雨了,快回家吧。蕙的话音未落,一个闷雷在头上炸响,吓得她惊叫了一声,同时那个男人也睁开了眼睛。
哦,要下雨了。他揉揉被三寸宽粗糙的木板硌得生疼的后脑勺,见蕙正看着自己,难为情地笑了笑。是你在叫我吗?蕙点点头,没等他再说话便转身向大门走去。
天越来越黑,像一口巨大的锅倒扣在半空中,压抑,憋闷。马路下面叫不出名的阔叶树,被狂怒的风一掌推过去,又一掌推过来,疼得它发出令人心惊的呻吟。不远处油菜收了没有播种的地里,油菜的枯叶随着风转着不规则的圆圈。地埂上,几只鸡在风中挣扎着向二层小楼走。全身的毛忽而直立,忽而横卧,又忽而倒翻,要不是“咯咯”的叫声,还以为是几只绒球在滚。二层小楼的阳台上,晾衣绳上的蓝绿格子床单,黄色的绣花被套,绿底红花的枕套,黑白相间的毛衣,深蓝色的牛仔裤,粗条纹的西服,在晾衣绳上跑来跑去。一只黄色的大猫,一只未成年的灰狗,在花胶布粗棍子搭的窝棚前看着天空飞来飞去的鸟儿,树叶,纸屑。
蕙看着那些令人灵感闪现的事物,快步走着。一滴雨打在了额头上,又一滴雨打在了手背上。唉,真是天有不测风雨,刚才还是晴空万里,夕阳绚烂,晚霞满天,这会儿却是乌云滚滚雷声隆隆。人也是这样,旦夕祸福,那个进城卖菜的年轻人,清晨出门时还生龙活虎朝气蓬勃,中午回家时却是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蕙轻轻地叹了口气。她买过那个年轻人的菜,除了他的菜新鲜干净,就是他不短斤少两,菜卖的快,也因此而招人嫉妒眼红。多好的一个人,突然就那么没了,阎王爷真是瞎了眼!还有那个在东门桥头捡垃圾供养着88岁的婆婆,69岁的丈夫被垃圾车当场撞死,驼背弓腰的大娘。多么了不起的一个人,就那么一天福也没享地去了。唉!蕙从包里拿出香气四溢的纸巾,擦了擦眼睛,身后响起摩托的喇叭声。
蕙回头,是刚才那个在秋千上睡得很香的男人。哦,有车真好,一溜烟便回到城里去了,不像自己要走半天才能到家。要是去年听丈夫的话买辆车就好了,这会也就不用担心头淋后雨要看医生喝苦水了。蕙习惯性地立到右边,等摩托过去了再走。反正是要淋雨了,也不急这一分一秒,人是硬不过铁家伙的。想到这,蕙轻轻地笑了。是啊,血肉之躯怎么硬得过铁家伙呢,撞上了非死既残,还是离它远点吧。
你好,回城吗?大雨要来了,我捎你吧。蕙正想着,浑厚的男中音在身边响起。那个男人一只脚在踏板上,一只脚在地上,手里拿着头盔笑看着她。他的牙齿真白,像玉。谢谢,不用了,我一会就到。蕙有点慌乱地说。大雨要来了,春天感冒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蕙看看一脸认真的男人,看看黑得可怕的天,又看看身上薄如蝉翼的方领衫,便跨上那蓝绿两色的摩托车。
就是这样与他认识的。蕙深深地叹了口气,放下握得热呼呼的蓝色滑盖手机,端起小柜子上的杯子喝水时,才发现梁已不在了房间。
三天后,蕙坐在一辆银色的面包车上。虽然半个小时前服了晕车药,可还是像那天一样吐得天昏地暗,腹内空空。到了县城车站,在小圆脸小个子乘务员的搀扶下,去候车室的长木椅上坐了一个多小时,才慢慢地走下三十多步台阶,叫了辆出租车回差点回不去的家。
打开绿色的防盗门的那一刹那,蕙忍了七天的泪,像决堤的水奔涌而下。脑海中又是许文强含泪挥手说再见,道珍重的样子。
那天傍晚蕙刚回到家,大雨便倾盆而下。好险,要不是他捎我,我又要去看医生了。蕙看着窗外如注的雨说。他的声音真好听,像唱男中音的。还有他身上散发出的味道真好闻。想到这,蕙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该死,都想些啥呢。她恨恨地骂到,怎么会这么想呢。男人身上的味道不都是一样的?有什么好闻不好闻的。可笑!蕙关好那面向西的窗,坐到画室皆书房的小屋里,拿起司汤达的〈红与黑〉,第六次走进于连和马格丽蒂、德•莱纳夫人的爱恨情仇世界。窗外的雨,下得更大更猛了。
又是夕阳西下,晚霞满天的傍晚,蕙在公园的紫藤秋千下看到了那个捎她回城的男人。为了表示感谢,蕙为他要了一杯龙井茶,叫守门人人端去放在他面前油漆剥落的茶几上。在他一迭声的“谢谢”中,坐在第一次到公园坐了几个小时的秋千上看书听音乐,喝枸杞菊花茶。
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许国强推着摩托车说着审理案件时的感触和见闻,蕙抿唇低头静静地听着,不时有一两声清脆的笑声从她的嘴里飞出来,飞向星光灿烂的夜空。
半年后,公园紫藤下的秋千上,蕙和许文强共用一个耳机听着mp3,同喝着枸杞菊花茶,同读着莎士比亚的诗,手牵着手,肩并着肩走在去公园回城的路上。春天的风在蕙和许文强的身边轻轻走过,稍作停留便微笑着走开。夕阳在蕙和许文强的身上镀上一层眩目的金黄,晃得空中鸟儿的眼睛眨个不停。月亮在蕙和许文强的头上升起,把一块银色的纱巾披到她们的身上,羡慕得夜风千方百计想夺走。星星在蕙和许文强的上空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像在祝福两颗心儿的走近,相知相依。远处的山,近处的林,也都用不同的声音相同的意愿默默地祈求上苍保佑两个经历过不幸的人儿,永远走在这条曲曲折折坑坑洼洼的马路上。
蕙静静地躺在宽大柔软的沙发床上,脸上是甜甜的笑,泪水在苍白的脸上如涓涓细流。不能哭,一哭头又要痛如锥刺,眼睛一流泪又要几天都不能看书画画。几个地方在催插图漫画,编辑们一天一个电话,逼得人要发疯。不能哭。绝不能哭。蕙像将军命令着士兵。可再怎么命令,泪水还是一个劲地流。
那晚是蕙和许文强在公园紫藤架下的秋千上第几次听着音乐睡着了?当那个高高瘦瘦的守门人走到她们的背后大声问,你们要走吗?关门了。蕙和许文强才一下子跳起来,对守门人说了好几个对不起。手牵着手走在没有行人车辆的马路上,蕙和许文强时而高场说话,时而低声浅笑,那欢快的话语笑声被多情的夜风带走,撒向春天的山林田野。山林田野便朝气蓬勃,生机盎然。被月儿星星握住,轻轻地揉成银粉染成银纱,把蕙和许文强以及山林田野紧紧地裹在其中。
蕙轻轻地笑出了声,苍白消瘦的脸上泛起了醉人的红晕。呵,那晚的月色星光真美,美得人想融化在那曲曲折折坑坑洼洼的马路上。蕙轻声地说后闭上了眼睛。头又痛得像万把锥子在钻了,太阳穴胀得像要裂开,眼睛疼得像揉满了沙子。唉,睡吧,睡吧,再不睡明天又要去看医生了。蕙喃喃地说,说着说着,响起了轻轻的鼻息声。
“滴铃铃”,“滴铃铃”。电话响三四十秒,手机又响。手机响二三十秒,电话又响,响了七八遍蕙才睁开眼睛。一米之处的床头柜上的电话手机,蕙却没有力气去拿,只能大睁着红肿的眼睛看着电话手机流泪。我要死了,头要炸了,眼睛要裂了,浑身像挨了打一样疼得钻心。丈夫在千里之外,父母在百里之遥,离得最近的亲戚又忙。蕙无力的目光落在前不久女儿寄回来的照上片,泪像小河,汨汨流淌。
如果女儿在身边多好啊,她会像四年前的冬天,细心地照料生病住院的我。想吃什么喝什么还没说出口,女儿已做好端到了床前。“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的话用到懂事乖巧的女儿身上恰切极了。蕙笑了,电话仍然响着。为什么要送女儿去省城读书呢?
在哪读书不重要,重要的是看读书的人用不心,刻不刻苦。一个人读书不用心不刻苦,就是把他(她)送到哈佛剑桥耶鲁也没用。女儿那天一脸严肃地说。
我在这儿不但有要好的同学朋友,还有爱护我的老师。换了一个新环境,我又要花很多精力和时间去结交新的朋友,熟悉新的环境,走进新的老师。再说爸爸又在外省工作,外婆外公又离的远,你一个人在家病了谁来照顾你?女儿搂着她的脖子,脸蹭着她的脸颊说。
妈妈,我真的不想去省城读书,你就让我陪在你身边吧。累了我给你捶背,饿了我给你做饭,冷了我给你披衣,冻了我给你捂手。把我送走了,累了没人给你捶背,饿了没人给你做饭,冷了没人给你披衣,冻了没人给你捂手。女儿摇着她的脖子说。求你了妈妈,我在这儿也能考上重点中学,不会给你丢脸的。相信我吧妈妈。女儿几乎是哀求了。
蕙没有答应女儿,还是在泪眼朦胧中把女儿送进省城最好的中学。之后是一个人孤独地看书,孤独地画画作文,孤独地散步,孤独地吃饭睡觉。
女儿刚走的那段时间,蕙每天晚上都抱着女儿没带走的大白熊,哭睡又哭醒。每次接电话后都哭得一塌糊涂,好几次从梦中醒来要去省城把女儿接回来。时间在六神无主,孤孤单单,凄凄惶惶中一天天地过去了,女儿在省城有了关心爱护她的老师和朋友,也有了令亲友羡慕嫉妒的好成绩,蕙也习惯了过形单影只的日子。想女儿了便坐上五个小时的车去省城,想丈夫了,便坐上两天两夜的火车去看丈夫,想父亲母亲了,便坐上喘着粗气的客车回故乡去看白发苍苍的父亲母亲。这样过了四年,到今天,蕙已忘了去省城看了多少次女儿,在长长的铁路线上走了多少个来来回回,在家与故乡的路上往返了多少趟。只记得每次是高高兴兴地去,凄凄惶惶地回来。离别时的种种像打翻了五味瓶,那么地令人不好受。回到家中好久才从五味杂陈中回去神来,可又到了想看女儿丈夫父母的时候。晕车厉害的蕙为了看女儿丈夫父母,不知受了多少的苦,多少的累,没人知道,只有她自己知道。每次女儿丈夫父母问蕙坐车难受不,她都是毫不犹豫地摇头。蕙不想女儿丈夫父母担心,他们知道后便不要她去看他们了。那样的话,她会受不了。
手机还在响着,往日听来清脆悦耳的铃声,在今天听来是那样地剌耳。该死,是谁在发神经,没人接也不挂。蕙恨恨地骂后,挣扎着向床头柜挪去。从床的左边到右边的床头柜,一米的距离蕙用了好几分钟。总算把话筒抓在了手中,一阵晕眩,话筒差点掉到地上。把话筒放在胸脯上,闭上眼调息了好一阵呼吸才平稳下来。吃力地把话筒拿到耳边,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话筒里响着。蕙,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接电话?是不是又病了?
是他,是他呵。蕙刚才止住的泪又汹涌而出。蕙,我答应过你不打电话不写信,让你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今天之所以打电话,是要还你那天掉在车上的书。电话里的许国强语气有些沉重。是他,是他的电话。三年了,三年来蕙没有一天不是在等待中过。蕙一阵昏眩,话筒掉到了朱色地板上。
蕙醒过来时,已躺在了县医院内科五病室的18号病床上。
你醒了?一声轻柔地问,在耳边响起。蕙放在白被子上的手抖了下。又做梦了,怎么老是做这样的梦呢?蕙咬了咬嘴唇,闭上眼睛,哦,不是梦。唉,要是那天接电话时说病了,不去开会就好了,便不会遇见他了。为什么不坐别的车,偏偏要坐那辆面包车呢,不坐那辆面包车,他就不会遇见我,也就不会给我打电话了。蕙紧紧地闭着眼睛,生怕一睁开眼前的人便会突然消失。
唉,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呢?不是说好了谁也不许给谁打电话的吗?当时是答应了的啊。为什么要来扰乱我宁静的生活呢?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平平静静地生活,平平静静地画画和写作。为什么这个权利也要给我剥夺呢?蕙使劲睁开眼睛,把头转向那个夜夜入梦的身影,本来是想一脸怒容地质问许文强,却是泪水满面。蕙不知道为什么心口不一,为什么要哭。难道三年来的坚持竟经不起他轻轻柔柔地一问?难道当年自己说为了女儿不惜牺牲一切的话是假的?蕙想大声质问自己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泪水汹涌。
为什么我说不出来话?蕙急了,拼命想说出一句话或一个字来,急得汗水满额也没说出半个字。
就在蕙为说不出话急得满额是汗时,许文强端起朱色小柜子上的杯子,从抽屉里拿出汤匙在里面搅了搅,又试了试温度,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喝点热牛奶。你睡了一天一夜,肯定饿了。许文强说着舀了一匙纯牛奶送到蕙的嘴边。
蕙像没听见许国强的话,眼睛死死地看着他手中的杯子。那只杯子蕙熟悉,那是她三年前去看女儿时在省城的瓷器店买的。买了两只,她一只,他一只,都是翠绿色的外壁,海蓝色的内壁。当时买,是因为想起许文强说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他只喜欢绿色和蓝色。记得那天傍晚在公园紫藤下的秋千上,许文强把杯子捧在胸口,脸上的笑像阳光一样灿烂,又像鲜花一样醉人。看着许文强阳光鲜花般的脸,蕙出了好一阵神,只到许文强把杯子放到小茶几上,说谢谢时才回过神来。
那天说再见道珍重时,蕙要许文强把杯子寄还给她,许文强说杯子早在十天前搞卫生时打碎了,怕她生气,没敢说。当时蕙听后觉得心像被什么咬了一下,很痛。既然说杯子找碎了,这只杯子又是哪儿来的呢?自己的那只,在去外省看丈夫在火车上,被邻坐的五岁小男孩与年轻母亲嬉戏时碰到地上摔破了。虽然年轻的母亲一个劲地说对不起,请原谅,蕙还是抱怨了一阵。那是蕙有生以来第一次不肯原谅人,也是第一次沉着脸说可恶。
医生说你身体非常虚弱,要多喝牛奶,多吃水果,还要炖汤喝。许文强见蕙死死地看着他手中的杯子,轻轻地笑了。那天骗你的,杯子没有打破,想留下来作个纪念。
蕙感到无比的温暖,又无比的伤感。三年了,他还用着那只杯子,睹物思人,伤愁如酒,既醉人,也伤人。送给他的杯子还在,自己的那只已丢在了两年前的火车上的垃圾桶里。说了两只杯子两个人用到老用到死的,可……蕙的泪忍不住涌出了肿得厉害的眼睛,蒙胧了许文强的面容。
你怎么哭了?不舒服吗?要不要叫医生?许文强放下杯子,拿出手巾想为蕙擦泪,蕙头一偏,擦在了她的鬓后。三年来一直飘在梦中的气味,丝丝缕缕地扑进她的鼻孔。那是三年前蕙每个星期六星期天都会闻到的。说再见后蕙每周都会痴痴地坐在公园紫藤下的秋千上,寻找回味那分分秒秒思念牵挂的气味。三年来,周末没有那醉心的气味的陪伴,蕙不知流过多少泪,不知去公园紫藤下的秋千上痴坐发呆多少回。蕙几次都因寻找不到那熟悉的气味而失声痛哭,引得不少善良的游人问蕙怎么了。而现在,那熟悉的气味又在身边飘荡着,芳香着。
蕙,你是不是怪我说话不算数出现在你面前?昨天我在电话里听见话筒掉在地上的声音,再怎么叫你都没答应。我便不守约定赶到你那,却进不了门,只得打电话请专业开锁的人打开防盗门。许文强轻轻地解释完,深深地看着蕙泪流满面的脸。
蕙,你是在怪我给你打电话吗?是的,书我可以从邮局寄给你,没必要打电话问书怎么给你。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心神不宁,三年来从没有过的心神不宁,怕你有什么事,想打电话问问。许文强轻轻地吐了口气,看着蕙的眼睛。你别哭了好吗?眼睛肿得像桃子了。许文强站起来走到床的右边,看着蕙满脸的泪,眼里起了浓浓的水雾。
那是让蕙眩晕心疼的水雾。三年前就是因为许文强眼里的水雾,蕙把她的手放在了许文强的手心里。也因为那水雾,蕙不得不狠心和许文强说再见道珍重。今天,蕙又看到那水雾了,不是因为许文强的不幸,也不是为了各自深爱的女儿,是为了病床上的她。蕙想笑,却笑不出来,泪水流得汪洋恣肆。
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还是不想见到我?许文强着急地问。蕙流着泪摇头,她想说,不是哪儿不舒服,也不是不想见到他,是因为杯子。因为气味。因为水雾。蕙使尽全身的力也只是嚅动了下嘴唇,半个字也没说出来,急得汗在身体的每个孔渗出。我怎么说不出来话了,是不是又发高烧了?把声带烧坏了。蕙被这个想法吓坏了,如果声带真的烧坏了,今后怎么给女儿丈夫父亲母亲打电话?蕙眼前一黑,许文强,洁白的墙壁,蓝色的窗帘,黑色的塑钢窗户,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中。黑暗中有许文强惊恐变调的声音。蕙,你怎么了?蕙!医生!医生!
阳光,从窗户走进来,向蕙的身上走去。蕙的眼睛眨了下。蕙,你醒了?许文强的声音是那么的虚弱,虚弱的经不起阳光的吻。他一定好几天没吃饭了,声音那么小。肯定又是在忙一件棘手的案子而没时间吃饭。没人做,又不喜欢吃外面的,光吃方便面喝开水,没有营养还伤胃。蕙轻轻地叹了口气,假如我是他妻子,决不会贪恋高工资而让他过没人做饭洗衣陪伴的生活。身为女人,还是要以丈夫为重,高工资决定不了生活的质量。有的人腰缠万惯,日子过得枯燥无味,有的人三餐不济却过得有滋有味。蕙断断续续地想着,阳光已走到了她苍白的脸上,痒痒的,像鸡毛掸子在拂。
你想吃什么?许文强坐在床沿上,想握蕙的手,又不敢,怕刚醒来的蕙又昏过去。医生说蕙身体太虚弱,不能激动,一激动很容易昏厥。蕙摇摇头,看着许文强身后窗外天边的一缕云。这会是早晨,还是下午?是早晨怎么会有那样的云?是下午阳光应该照不到这。
你得吃点东西,都三天了,滴水未进。许文强抚摸着被子上已不鲜艳的红十字说,剑眉紧锁。不,谢谢,我什么也想吃!请你走吧,别让你的同事熟人,我的朋友邻居看见了。那样的话,你的女儿我的女儿都会受伤的。她们正在中考前的复习里受苦受累,没有力气和精力面对伤害。蕙急急地说,可是许文强一个字也没听见。我的声带真的烧坏了,变成哑巴了。蕙又哭了。
蕙,你怎么又哭了?真的不想看见我?许文强的眼里又起了水雾,很浓。如果是的话,我打电话给你的朋友和父母,让他们来照顾你,我消失!
不是!不是的!是我说不出来话。蕙拼命地摇头,我是怕见你,而不是不想见到你。三年了,多少个孤独漫长的白天黑夜,我无时不刻地想着你,念着你。无数次在梦里叫着你的名字醒来,无数次在公园紫藤下的秋千上抚摸着你坐过的地方流泪,无数次躲在你上班的对面看着你出入那道庄严的大门。蕙痴痴地看着许文强眼里浓得化不开的水雾拼命地摇着头,语无伦次的话许国强听不见。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许文强很想握蕙的手,可是又怕蕙激动昏厥。喝点牛奶好吗?半个小时前去超市买的,出厂才五天。许文强拿起放在小柜子上的盒装伊利奶,从塑封里取出吸管插进那个小小的孔,递到蕙的嘴边。你不喝凉牛奶,在开水里加过热的。喝一点好吗,哪怕是再不想喝也要喝点。本就大病未愈,又昏睡了两天,身体已虚弱得不成样子了。
从前年秋天因喝了过期牛奶上吐下泻后,蕙闻见牛奶味就反胃,两年了,连蛋糕饼干也远而避之。蕙把头侧向左边,那令人反胃的腥味直往鼻子里钻,肠胃又翻腾了,要不是几天没吃东西,早就呕得天翻地覆了。你不想喝牛奶是吗?蕙眨了下眼睛。哦,那想吃什么?我想上厕所。蕙在心里说。可许文强听不见。蕙早就想上厕所了,在阳光走向她的时候,在眼睛睁开的时候,她就想上厕所了。
我去给医生护士说,让她们看着点滴,我回去给你炖鸡汤来。许文强说完,深深地看了蕙一眼,起身向门口走去。我不饿,你去上班吧。这里有医生护士,他们会照顾我的。蕙看着许文强的背影说。可他听不见,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门在身后关上了。蕙在心里恶毒地咀咒木匠。
蕙没等许文强把吃的弄来,便在朋友亲戚的搀扶下走出病房,走出电梯,走出医院的大门,坐上租费900元的红色桑塔纳轿车,去川医问专家为什么说不出来话。
一个月后,蕙坐在家里那间太阳一出来便满地是阳光的画室书房里,以手支颌,回忆着与许国强说再见道珍重时的情景。
那天傍晚,蕙和行文强没有像往常坐在同一架秋千上,一个坐在茶几的这边,一个坐在茶几的那边。也没有共用一个耳机听音乐,只是静静地听着桃林竹丛里唧唧喳喳的鸟语声,默默地喝着菊花茶,看着最后的一抹晚霞在脚边被暝色吞没,看着暝色被暮色吞没,看着暮色被月色星光吞没。然后就那么默默地坐着,一直坐到守门人冷漠的声音响起。
默默地走在曲曲折折坑坑洼洼的马路上,蕙没有像往常那样让许文强牵着走在他的左肩边,而是慢慢地走在他的身后。不是蕙不想许文强牵她的手,也不是不想和行文强并肩走,更不是怕被朋友邻人看见,是想看许文强的背影,闻许文强身上有别于丈夫的味道。蕙不想说话,要说的话也写在了那八张泪迹斑斑的信纸上。没什么说的了,再说就是重得伤和痛了。昨晚的电话,蕙已听见许文强压抑的哭泣声。今夜不能让他哭了,要让他笑着走完这一段路。
前天蕙在信的最后说不再去公园见面了,就那么不说再见的分手吧。可是两天的十几个电话,几十条短信,蕙与夕阳西下时还是坐在了许国强对面的秋千上。看着蕙消瘦的脸和红肿的眼睛,许文强的眼里起了浓浓的水雾,模糊了那亮如星子的眼睛,
走到每次说再见的十字路口,蕙停住了脚步,许文强也回身静静地看着她。你先走吧。许文强轻声说,每次都是我先走,今晚,你先走好吗?不,还是你先走。蕙低着头说,眼里的泪不想让许文强看见。不,你先走,我想看着你走进那边的灯光里。许文强一字一顿地说。不!你先走,我想看着你走进那边的灯光里。像是英鹦鹉学舌。不,你先走!许文强双眉紧蹙地说,眼里的雾变成了眼角的泪。不,你先走。蕙仍低着头说,手隔着纯棉休闲裤使劲地抓着大腿,不痛。
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听起来像是生气了,许文强没有生气,只是心痛。蕙没有回答,她知道她又赢了,像开始牵手的那个晚上。好吧。你我的朋友同事熟人邻居经常在这一带出现,我先走。许文强深深地看了蕙一眼,像要把蕙的样子印在脑海里。嗯。蕙应了声,头还是低着。
别太熬夜了,注意身体,特别是冬天。冬天,白天画画,晚上坐在床上写作,那样不会受寒。女儿丈夫父母都不在身边,千万要保护好身体,不能生病,病了没人照顾。亲戚朋友有自己的事,不可能天天守在病床边。
你走吧,我知道。蕙打断许文强的话,她不是不想听许文强的叮咛,是怕自己忍不住会放声大哭。好吧。再见。许文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向对面灯火通明的大街走去。等一下。蕙突然抬起头,泪水已滚下了脸颊。把杯子寄还给我。许文强停住脚步,转过身,看着蕙穿绿色低跟皮鞋的脚说。杯子十天前搞卫生时摔碎了,不敢告诉你,怕你生气。声音低低的,像蚊子在叫。
蕙像受了电击,哆嗦了下,低下头,看着许文强的影子,泪水在眼里挤得打架。哦。你走吧。没事了。脚步声响起,在蕙五步之外的地方。再见。蕙抬起头,向许文强的背影说。脚步声停了,许文强立在路灯的光环里,眼里是闪闪的泪。蕙的心很痛,像有万只虫子在咬。珍重!许国强向蕙挥手。珍重。蕙没有向许文强挥手。说出再见和珍重已耗尽了蕙所有的力量,能站着没有倒下,是因为身后的法国梧桐树。
“滴铃铃”,无绳电话第十次响起。不用接,是他打的,前九次都是他打的,这次也一定是。蕙本不打算接的,可略一沉吟还是抓起了话筒。话筒里响着蕙熟悉思念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完全康复没有?说得出来话了吗?他又走了吗?母亲没来陪你?又是一个人?
蕙拭去腮边的泪,昨天下午到的家。病好了。能说话了。声带没烧坏。他走了,直接从省城走的。母亲昨天回去了,父亲血压高身边不能没人。“人”字一说出口,蕙便按下了挂断键。两秒钟后,蕙流着泪把话筒轻轻地放在绿色的枕头上,枕头上有许文强从小就喜欢的马蹄兰。
2007-6-3星期三阴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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