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铭为生做得够多了,现在该为死努力了。
薄铭选择的方式是自杀。
为了自杀,薄铭伤透了脑筋。每次快要成功时,总会阴差阳错地死不了。就拿上吊来说,不是绳子断,就是系绳子的树枝会被折断。而上吊之前,绳子则可以承受500kg以上的重量。就在薄铭将头钻进事先挽好的绳圈,在脖子上系好,蹬掉脚下的垫脚物时,绳子便咔嚓一声断掉,薄铭脆生生地跌落在地。
薄铭为此哭笑不得,努力再三,依然如故。
因此,接下来的一次上吊,薄铭做了适当调整。这次他不再是站在下面,将脖子钻进绳圈中,而是带着绳子爬上一颗又粗又高的大树上。
爬上这棵树,他费了不少周折,还借助了梯子。
薄铭在接近树的顶端部分,挑选了一枝横出去的约碗口粗的树枝用来系绳子。他确信,这树枝绝对不会断,绳子也足够牢靠。纵使树枝和绳子其中一个会断也无所谓,他从这么高的地方跌下去,也会死的。
一切进展得非常顺利,他感到一丝欣慰正从心底盘旋着蔓延上来。
可能因为事先在挽绳圈的时候挽得太大,加之树上活动不便,又因将头往绳圈中钻时过猛,脚下一滑,绳子没能套在脖子上,而他人早已经悬在了半空中,绳子正死死勒在他的脖子左边和右腋下。
薄铭的身子在半空中来回地晃荡着,而树枝和绳子都没有断裂的迹象。
薄铭企图将绳子松动松动,以便让绳子准确地勒在脖子上,这样就可以成功被勒死了,但他除了任由身子在半空中晃荡之外,什么也干不了。
从正午到黄昏,薄铭一直在空中晃荡着。
他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家中。
尽管屡遭失败,但薄铭自杀的决心却愈发的坚定了。唯一让他感到非常讨厌甚至无法忍受的是,自杀的路上有些寂寞。
寂寞高高在上,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
不过,他越发喜欢上自杀这项事业了。
如果说之前薄铭对生的努力只是职业,那么现在对死的追求则算得上是事业了。况且,他也的的确确把死当成了最为神圣的事业拼命着,只是结果让他失望。但他坚信“精诚所致,金石为开”。经过周密策划,他又为自己设计了几个自杀方案。
他对自己开玩笑说:你把世上的自杀方式用完了,要是写成专著,定会畅销。当然,他不会去写书,写书还是交给那些歌星、影星、体育明星和政客吧,因为在他眼里,写书是无须多少智慧的,他的智慧必须用在最具价值的事业追求之上——自杀。
此刻,薄铭正站在一栋48层楼的天台边沿上,张开双臂,像一只飞翔中的神鸟。
薄铭并不担心摔破脑袋,脑浆四溅。果真如此,他就成功了。至于脑浆是什么颜色,会溅到谁的身上,裤子是否摔破,内裤是否摔没,大腿是否暴露在外,站在周围看热闹的是否感到恶心……他都不在乎。
他成功起飞了,飞得很自在。但当他还没有落到第10层的时候,他发现地面上多出了一张宽阔的网,四面八方都有人死死抓住网的边沿,头高高地昂着,等着他跌落在网的中心。他本想在空中改变一下方向,只需要向远离墙面的方向或向左或向右偏离一些,就可以落在网的外部。
他试着改变下落的方向,没有效果。就在他努力改变的同时,他发现那张网可以伸缩。也就是说,即便他可以改变自己下落的路线,他也脱离不了那张网,他始终会稳稳当当地落在网的正中央。好比一个人躺在死海里,四周全是光滑而陡峭的坡面,上不去也不会被淹死。薄铭此刻就是这种感觉。
他绝望了,放弃了改变下落方向的想法。他已经在心里计划着如何实施第二个方案了,一边等着落在网上,然后利用网的弹力,在被网反复弹起的过程当中感受那不断被抛弃和收容的快感。
薄铭为自己设计的第二个方案是卧轨。
他早早地赶到城外五公里一处偏僻之地,仰面横卧在铁轨上,等待火车轰隆隆地开过来。在火车到来之前,他只想闭上眼睛,幻想着火车的轮子从身上碾过时美妙无比的滋味,好比一些雄性生物在交配到高[chao]时被雌性一口咬掉脑袋,进而被慢慢吃掉的那种淋漓之感。
薄铭想起了在山海关卧轨自杀的海子。
海子生前写了许多诗。薄铭后悔自己没写。海子随身带了三本书,其中一本是梭罗著徐迟译的《瓦尔登湖》。薄铭想,海子为何要带这几本书?莫非是为了当枕头?还是海子根本就不想死,他死只是为了活,或者说他用死的方式去活?
薄铭没有找到答案,他只得把海子带书归结为在他卧轨时用来当枕头。因此,他也就不后悔了,既然是拿来当枕头用,也不写都无所谓了。
薄铭沉浸在美妙的幻想中,但火车迟迟没有开来。
薄铭有的是耐心,唯一让他感到不快的是,他的肚子偏偏不合时宜地饿起来。
他感到眼前有一丝闪电,于是睁开眼睛,发现天真的阴沉了起来,远远传来隐约的雷鸣。
薄铭有点恼,但仍没从铁轨上爬起来。他重新将眼睛闭上,等待火车在雷鸣中开过来。他甚至将雷鸣误认为是火车的轰鸣,但火车没有开过来,雨先倾倒了下来,大颗大颗的雨滴中夹杂着冰雹咂在身上,他被咂得生疼。
肚子饿早已被忘到了九霄云外,但尿越来越急了,他还打了一个冷战,大抵跟打在身上的冰雹和雨水有关系。他终于坐了起来,打算还是找个地方先把尿放出去。于是他站了起来,朝着铁轨外的矮树林中走去,认认真真撒完尿,拉上拉链,就要往回走,火车箭一般射了过来。
薄铭疯狂地跑了起来,企图赶在火车的前头横卧在铁轨上。但还未等他跑到铁轨旁,火车已经开远了。他沿着铁轨在后面追赶了一阵,跌下去跪倒在铁轨中间,任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他后悔急了,直喘着粗气,大声咒骂着。还对着自己的裆部狠抓,企图将罪魁祸首扯下来。
雨慢慢地停了下来,雷声也渐渐地远了。
薄铭知道,今天再没有火车从此地经过了,于是回到家中早早躺下。第二天早上,他仍同前一天一样,早早赶往那里,但没有火车开过来。后来他才弄明白,前面路段因为滑坡,火车已改道,半月后才通行。
薄铭更加自责起来,后悔不该在那个时候去撒尿。
但他并未因此消沉,甚至他已经爱上了自杀,爱上了自杀过程中失败的滋味。相对于自杀的结果,他更喜欢自杀的细节和过程了。
薄铭放弃了卧轨,准备实施第三个方案:这是一个老法子——服毒。
上午,薄铭买回一瓶敌敌畏,准备等到半夜好好享用。
下午,他来到大街上闲逛,因为,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在这些平日里熟悉如眼泪的街道上闲逛了。在这条街上,薄铭遇上了他的第一任女友;在这条街上,他的儿子被一辆迎面开过来的摩托车碾碎了脑袋;也是在这条街上,他碰到了他跟他女友之间的第三者,一个跟他女友青梅竹马刚从国外回来的男人;还是在这条街上,他萌生了自杀的念头,当然跟上面这些原因无关,而是他终于发现,自杀才是他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神圣使命。
薄铭要竭尽全力去完成这一神圣使命。
弯曲的街道熟悉得像童年的腮腺炎,像幼儿时饿了就要吃奶,像动脉,像鼻涕,像每次拉开拉链撒尿,像拉完屎擦屁股……薄铭忍不住想要流泪。他真的流泪了,并且嚎啕大哭起来。
临近黄昏,薄铭有了他的第一个伴侣——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一个跟他一样,也一直在努力追寻着自杀的梦想的人——他们已经结伴而行,而且,薄铭已经答应晚上同她一起分享那瓶敌敌畏。
他们正谈得欢,一路上笑声不断。
薄铭死前终于不再感到寂寞了。
如今一年过去了,薄铭依然完好无损,但自杀的决心超过以往任何时候。他还建立了自己的自杀团队,队伍还在不断壮大。他们不断设计方案,不断尝试。他们相信,总有一天会如愿以偿。
-全文完-
▷ 进入方东流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