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门,倚在门框上,说,三明是一片大海。
大海?a笑。你有病啊。
三明是一片大海,很蓝很蓝的海水,浓郁欲滴像芳香馥郁的花香弥漫整个的海平面。他闭上眼睛,但是望着他。
三明在内陆,怎么会有海呢?三明是福建的一个市,怎么会成了一个海的名字了?a笑得更大声了。
那里的蓝,就像电灯泡放出整屋子光的昏黄。他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
你是他妈的脑袋进水了,还是睁着眼睛说瞎话。a还是笑,冷冷的。难道还有另外一个三明不成?
它就在福建,靠近江西,龙岩的隔壁。他还在看天花板。
你他妈的是不是发烧了?a走过去要摸他的额头。他拨开他的手,眼睛盯着他,告诉说:
我还知道一件事。他把声音放低了。这是一个秘密。
那里的鱼是在天上飞的,鳍就是他们的翅膀,像在水里游泳一样,用鳍在空气中划。
姑且相信你三明是一片大海,那鱼怎么飞上大海了?a作出妥协的样子。
我不知道,我只看它们快速地挥舞着两鳍,一只一只各自飞翔。天空那么大,而一只鸟儿那么小……他说不下去了,就停在那边,眼睛盯着自己伸直的双腿。他把脚分开,过了一会儿又让它们交叉在一起。
那它们是不是还告诉你它们的故事啊。a的口气平静下来。他在嘲笑他,但他没有感觉。
它们飞得很高,在天空中只剩一个小黑点,我看不清楚,也听不见它们的说话声。他像是在研究自己的双腿,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
你没有大声喊它们问它们吗?他小声地问。
没有。当时我只看了它们一眼,我以为是海鸥,可是却是鱼。我很奇怪,就潜下水去看海底有没有鱼。他一直盯着双腿。
你看到了没有?
我忘掉了。我看到了浓郁的蓝色,浓得像一锅的糊胶。我扎下去,我的眼里就只有蓝色了,后来我的心里也没有飞鸟的概念了,我不想海里有没有鱼了,我的心里面也充满了蓝色了。他抬起眼睛盯着a,他要他相信自己的话是真的。
你不是不会游泳吗,你是怎么上来的?a还是那样,把头探向他,一副非常认真的样子。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了,那时所有的东西都是蓝色的,一堵墙,一棵树,一个在地上爬滚的小孩,一只玩着一团毛线的小猫,统统全是蓝的,吃下去的食物是蓝的,流出来的汗和泪水,甚至拉出来的屎和尿也蓝的。我走在那里,一样一样地看过去,一样地摸过去,我慢慢地走着,头脑全被这些蓝色的东西充溢着,除了蓝色,一无所有。真的,只剩下最后的蓝色。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要干什么,我不知道当时是在走路,好像没有一个自我存在的概念,当我站在这里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去过三明,在那里看见过一片大海,其余的什么都没有了。他把自己投入到里面中去了,闭上眼睛,仰面对着天花板。
你好像是站在街上,而不是站在大海里?
不我一直在大海里,一直在大海里。大海很大,我一直走一直看,它没有边际,一直延伸下去,我迷失了方向,在那里团团转。我是一直在海里的,我确信我是一直在海里的。人们在我的身边走,走过来走过去,我在它们中间迷失了方向。不,我看到的只是蓝色,蓝色的液体在里面流动,拍打着我的身体,我就随它们飘来荡去了。我是在海里的,要不我怎么会像海藻一样浮动呢。我一定是在海里的,我很冷,夜黑了,温度就下降了,我听到惊涛拍浪的声音,我浑身颤抖,海水很冷,我受不住了,我被冰冻在海里了。我是一直在海里的……他急切要他相信一切的可能性,滔滔不绝起来。
a用力拍了他一巴掌,要把他从睡梦中的呓语里打醒,大声孔到,你丫的被魔鬼附身了。a被他的胡言乱语激怒了。
他睁开眼睛,怒目瞪着他:你干什么?你不相信吗?你敢打赌吗?
打赌就打赌,你不怕输就来。
赌一只手怎么样,你输了把你这只臭手剁下来,我输了随你处置。他指着a打他的那只手,大声说。
如果你不珍惜你自己的手的话就尽管来吧。a非常自信地说。
但是a输了。他们一起坐火车前往三明,在三明他们看到的是一片烟雾茫茫的大海。a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说:火车是往东开的,不是往西。他拿出火车票,上面写着三明。他更加迷惑了,怎么会这样,上次我来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这里有平原,有田野,有山丘,有山峰,有房屋,有树木,怎么会这样呢。出错了,一定是出错了。他盯着站牌,似乎要把它看破。你跟司机窜通了,你叫他开到海边,在海边立了个三明的牌子来蒙骗我。
他拿出一幅地图,指给他看:从福州出发的铁路只有一条,通往内陆。
他说:沧海桑田啊。
a慢慢平静下来,望着无边无际的海平面,目光呆滞。
你现在看到的东西是什么颜色的?他问。
蓝色的,大海是蓝色的,海平面上的空气是蓝色的,天空中飘着的云朵也是蓝色的。a的嘴巴微微张开,几乎没有动。
我只看到海水和天空是蓝色的。云朵是白色的,空气中的烟雾是白色的,帆船上的帆布也是白色的,而挂在绳索上随风飘扬的巾幡有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黑色的、灰色的,太阳光是五颜六色的。他说。很平静地。
不,一切都是蓝色的,太阳也是蓝色的,它根本不发光。a大声喊。他差点哭了。
他们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只飞行的动物,a说它是蓝的,他说是深褐色的。他不想跟他争辩,他告诉他那是一只鱼。
a相信了:是的,肯定是一只鱼。那只鱼飞得很高,他们没能看出是什么鱼。
你怎么肯定了,你连它的模样都看不清。他问。他想找回自己当时身在其中的感觉。
感觉,是我的直觉告诉我的。它就像在我心里飞一样。换做我,我也会离开大海,飞出这境地。
为什么?
我不知道,它只是一种感觉,说不出口。也许你当时也会这样。
应该是吧。可是我已经不记得了。当时的情景也不记得了。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找到答案?他们呼唤各种鱼的名字。黄花鱼,带鱼,鲱鱼,鳓鱼,鲔鱼,鳕鱼,比目鱼,箭鱼,旗鱼,金枪鱼,文昌鱼……他们没有唤来一只,天空空洞深远,没有尽头的尽头浮动着的标点,黑洞里的黑点般的闪烁,除了眩昏,还有什么呢?
然而飞来了一只,它异常激动:你们叫我?!
你不是生活在水里吗,为什么飞上天了?他问。
等一下,先让我歇一会儿,我快累死了。它是一只鳕鱼,头、背及体侧为灰褐色,并具不规则深褐色斑纹,腹面为灰白色,胸络浅黄色,其他各鳝均为灰色。它停在a的肩膀上,喘了好一会儿,说:我离开海洋这么久,第一次听到有人叫我。我以为天空不会像海洋那么幽远深邃,挂着浓郁欲滴的蓝色幕布,鸟儿各自生活,互不理睬。可是我发现天空也是一个迷宫,飞也飞不出去,只会让人筋疲力尽。鸟儿只在迷宫里面各自寻找出去的路口,研究路旁的标志,却不问旁边经过的鸟,也没发现那些鸟的眼泪。那些鸟迷失了方向在路边哭泣,它们的眼泪在掉进海里之前没有人发现,跟在海里没什么大同小异:没有人发现我流泪了,因为我在海里。
没有人发现我流泪了,因为我在海里。他喃喃地说,a也跟着重复了一遍。
在我小的时候,我听海的女儿说,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那时我生活在海面附近,悠游在绿色的水草中间(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我把它们当成我的伙伴,我快乐的场所),每年都能遇到一位来自海底深处的公主十六被允许游出海面,她跟我讲海底的龙宫是用各色的珊瑚建成的,瑰丽且富丽堂皇。那时我不知道什么是龙宫,但我想,美人鱼那么漂亮,那里一定是个非常美丽的天堂,我在心里默默地记下它。有一天当我到外面寻找食物回来时,我找不到我亲爱的伙伴了。那时突然来了一股激流,我躲在一个岩石洞里等待它过去。就这样,我回家就发现我那亲爱的伙伴不见了。我问游在那里的小鱼,它们也不知道。我又问老乌贼,它告诉我它们被激流刮走了。它们的根没地方扎,激流一来,受不住就随水流走了。我离开了那里,开始了我的流浪生涯。我没地方去,可又处处都可去。我本想再找一处水草栖居,但是我找不到那种快乐的感觉,虽然同是紫菜同是海藻,同是海苔同是海带,但它们是那么的陌生,没有一点的亲切感。我一直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后来我遇到一只来自天上的鲤鱼①,它告诉我贝壳里藏着每一位遇难者的记忆。从那时起我才有了一点的寄托和乐趣。我找到一枚玉螺,把它附在耳边。我听到淙淙的水声,然后我听到水在告诉我小美人鱼的故事。我又拿了一个鹦鹉螺,它说它看到了小美人鱼的泡沫。红翁戎螺哭了,小美人鱼太善良了,她把匕首丢了。她到天空的女儿那里去了。那时我才重新记起小时候遇到的过的小美人鱼,她说她找到了大理石像的主人了。她把自己好听的声音换成了双脚,她要走着去找他。如今她在天堂里,等着三百年后能获得一个不灭的灵魂。贝壳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除了拾贝壳,就是听它们讲故事。它们给我讲新故事前都会跟我讲小美人鱼的故事。于是我每天都会得到许多新的记忆,并增加一些小美人鱼的记忆。我浪迹天涯有了意义,童年的那份快乐也回到了我的身边。有一天我遭到一只鲨鱼的追捕,躲到巫女骨螺里。它告诉我不要再捡贝壳了,我的灾难已经来,它的兄弟也因此被抓了许多。我不明白,问它。它没说钻出沙来就把我赶了出来。我才发现贝壳越来越少了,那么大的一片天地,那么多的各种贝壳,在一瞬间都被隐匿起来,就象满空的星星,在太阳出来的刹那不见了。我的生活变得空荡荡的一片。到处都是危机,无处栖身,龙王的势力和魔爪变地都是。我绝望了,甚至想到了用死亡来解脱。可是我遇到了魔蝎②,她教我唱了一首歌,使我对生活燃起了新的希望。那首歌是这样唱的:
唯一纯白的梦里花
盛开在琥珀色月牙
就算失去所有爱的力量
我也不曾害怕
天空透露着微光
照亮虚无迷惘
在残垣废墟之中
寻找唯一梦想
古老的巨石神像
守护神秘时光
清澈的蓝色河流
指引真实方向
穿越过风沙
划破了手掌
坚定着希望
去闯
穿越千年的石板画
刻画着永恒的天堂
轻轻失去满布全身的伤
我也不曾绝望
魔蝎说,它有剧毒,所有的动物都害怕它们,可是小美人鱼她不怕,还教我唱了这首歌。这她要去寻找她的大理石主人时唱的歌,她充满了全部的希望,并不忧伤。我坚定了信心,我要到龙王那里去,我要告诉他小美人鱼的爱,我要告诉她我对小美人鱼的爱。龙王一定会让贝壳重新遍布海洋各处,传播小美人鱼美丽的爱情故事。我从魔蝎那里出来就被抓了,在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我见到了黄道龙袍金光闪闪的龙王,他板着一副威严的面孔对我沉思了一会儿,对士兵挥挥手,说,让他走吧。在我惊疑之时,我听到背后他的声音在响:让贝壳失去记忆,让海洋变成深蓝。一瞬间我的眼睛模糊一片,随即是一片蓝色,先是淡蓝,然后越来越来浓,浓郁欲滴。我再也看不到明亮的阳光,看不到绿色的水草,看不到自己深褐色的斑纹,我什么也看不到了,除了蓝色,就是蓝色……我忘记了魔蝎教给我的歌,歌词和曲调。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我的心被什么堵住了。我游弋在水中,流着泪,街上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望着我。
停了一会儿,鳕鱼深深地说:龙王是一个掌控命运的老人。我们的所有命数都被他控制,于是劫数在劫难逃。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他先是冷笑,后大声狂笑。
你笑什么?a问。
我的手里也掌握着一张王牌,你的。他大声地说。
a害怕了,但过了几分钟后他平静下来。是的,但是你会把它还给我。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是的,我会把它还给你。他平静下来,同时感到悲伤:没有人拯救自己。
又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海水不是深蓝的,而是紫的。
a相信了,他说是的,血把海水变成了紫色的,像一朵盛开在大海中央的询烂的曼佗罗,传播着带着毒气的绝望,氤氲整个海洋。
他说:我没有看到,但是我感觉到了,在刚才的一瞬间它突然变成了紫色,可我只看了蓝色。你应该预感到了,或者梦见到了:有一滩的血泊在海中央慢慢摊开,蓝色就变成了紫色了。
a说:我梦见了。我刚才闭上眼睛就梦见了,但它又变成了蓝色了。我又预见到了一种可能:我将看到五颜六色的事物,到时候各种奇光异彩将让我应接不暇。
他说:是的。我现在看到了各种颜色,可大海始终是浓郁欲滴的蓝,无法还原它最本真的颜色——清纯而快乐的蔚蓝。他闭上眼睛,望着天空,接着又说:我必须离开这里。
鳕鱼已经停歇了很久,深褐色的身体睡眠般模样,这时它又激动起来:我也要走。你们不知道龙王把整个大海变成一个巨大的深蓝色染缸。在里面,我既是自己,同时也被染成别人。我分不清现在的本身是自己还是别人。我发现对面的那个人有着我的面孔和表情,他在做我正在做的事情,我的眼睛变成了黏稠的深蓝色,站在路边的花园哭泣。我感觉我流泪了,可是我没有感觉到自己的泪水。我感觉自己站在昨天、今天、明天的交汇点上,即我同时生活在昨天、今天、明天中,在里面生活。昨天已经过去我还在里面,明天没到我却预先走过了。也就是说我生活在一成不变的重复中。我的思维相当简单:生活中只有我一个人;同是也非常复杂:那么多的我,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我;昨天在哪里,今天怎样,明天又该如何(时间是个怎样的概念)?我没办法思考,我一想到这些纠缠交叉的问题就头昏脑胀,我怕我会疯掉。我走在街上,我想找个突破口,我必须冲出去。可是这条街道通往那条街道,转了几个弯又到另一个街道。它们都是清一色的深蓝,沿街的都是一样的服装店、面包店、照相馆、咖啡厅、酒吧、精品屋、药店、眼镜店、书屋、手机店,按照相同的次序排列。走在街上,我分不清这是哪条街,我迷失了方向……现在在天空中,天空却是一面无涯的镜子,太阳是它的光源,我生活在它的阴影中,怎么也走不出去。我知道你们会带我离开。我已经迷失了方向,我的命运现在掌握在你们的手里了。
他把它从a的肩膀上捧到自己的眼前,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我们是同病相连的一伙了。
他们想回到火车站,可是火车站不知在哪里了。他们忘了来时的路,掉进了空广的虚空之中。后来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了,后来的事情像没有发生似的不存在于头脑之中。
他醒过来,阳光菊花瓣一片一片洒满房间。他揉了揉被刺激了的眼睛,发现桌上多了一个金鱼缸,清清的水中,两只小金鱼悠游于碧绿的水草中。他记起了那个故事,走到鱼缸前,抓了一只放在空中,说:别的鱼都飞走了,你怎么还呆在水里。然而那只金黄的小鱼重重地摔在地上,跳了几下,就不动了。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小鱼,又看了一下水中的鱼,他发现水中的金鱼那双盯着他的眼睛迅速凝聚起一股浓郁的深蓝。他进入它的眼球:蓝色的水域笼罩在蓝色的太阳中的蓝光中……
①注:张悦然写过一本书名叫《水仙已乘鲤鱼去》,后又写了一本书叫《誓鸟》,里面她说贝壳里藏着每一位遇难者的记忆。这里的鲤鱼就是指她。
②注:这里魔蝎指张韶涵,因她是魔蝎座女生。她最近唱了一首歌叫《梦里花》。后面的魔蝎是指现实中的蝎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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