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家有两个哑巴孩子,他们自出生到现在好象都不曾有过正式的名字。因为一个排行老三,一个排行老四,所以“三哑巴”“四哑巴”一直这样叫着,没有人觉得这样的称呼有什么不妥。
说来惭愧,很小的时候,我并不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亲戚或兄弟。
早些年,大伯一家是以打渔为生的,生活很是窘迫。每到寒冬腊月,大妈总是一手牵着一个哑巴,登门做客。那时祖母还健在,看见三哑巴四哑巴衣衫褴褛,赤着的双脚已经冻得溃烂,便躲在一边抹眼泪。母亲知道他们的难处,在怜惜的同时也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捆些生产队新分的芦苇,或者棉花杆,让他们带走。有时也找出一两双我穿不上的旧鞋,送给两个哑巴。母亲从不送他们粮食的原因,我是从母亲背着祖母的唠叨中知道的。原来,祖母暗地里时常拿些家里不多的口粮周济他们,母亲并不是不清楚,只是抱怨祖母不应该瞒着她。而我,见两个哑巴不干不净邋遢的样子,从不愿意与他们亲近。
每年春节前夕,大伯都要打发两个小哑巴给我家送几条鲤鱼,一是还个人情,二是送个吉利。母亲欣然收下后,总要留两个小哑巴在家吃饭。饭桌上,三哑巴四哑巴一改往日的羞涩,脸色也有些红润。他们喜欢吵吵嚷嚷地在我的眼前夸张地比划,哥俩是如何捕捉一条大青鱼的。见我一句话都听不懂,也看不明白,便争着一遍一遍地耐心地重复着刚才的动作。看着他们脸红耳赤尽力讨好的样子,我就笑,他们也跟着傻笑。
吃完饭,邻居家的孩子来玩耍,见两个哑巴很是奇怪,便藏在门后“小哑巴小哑巴”地大声叫着嘻弄他们。听着刺耳的嬉闹声,一种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我便不再理睬他们,急急地让母亲打发两个哑巴回去。母亲却不理会,恼火地冲出屋子哄散了门外的叫声。但三哑巴四哑巴破旧的衣服上,发出的阵阵鱼腥味久久不曾散去,令我很是不快。
腊月里,大伯的渔船和另外几只渔船整天都忙着为周边的几个生产队清塘。一年寒假,祖母决定去大伯的渔船上过几天。尽管我不喜欢两个哑巴兄弟,但因为我自小就依赖祖母,除了上学读书不曾离开过她半步。加之抵挡不住看他们捕鱼的诱惑,还是跟着祖母去了。
在渔船上的几天,当我刚从睡梦中醒来时,两个小哑巴兴奋的喊叫声,已荡开寒冬的薄冰传入我的耳中。出了船,上了岸,只见冬日暖阳的光芒裹着清晨的雾气,活泼地在粼粼的水面上闪耀着。此时,三哑巴四哑巴早光着脚涉入齐膝的水中。看着网中不断跳跃的鱼儿,一会儿亢奋地尖声叫嚷着,脸上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一会儿又飞快地爬上岸,帮着大人们拼命地拖几下沉重而饱满的渔网……
等渔网被拖到了塘边,网里的鱼儿已经彻底绝望,一条条白花花地躺着,张着嘴艰难地呼吸的时候,三哑巴四哑巴便招手让我过去。他们一边拣些料定我从未见过的鱼,一边大声而兴奋地比划着。一会儿,气胀得肚皮浑圆的河豚鱼,通体晶莹几近透明的银鱼,长着两条长胡须的大嘴鲵鱼,以及长尖嘴的扁脑袋的叫也叫不出名字的各式的鱼,一溜地排在了我的眼前。看着大大小小五彩缤纷希奇古怪的鱼,看着哑巴兄弟满头满脸的泥浆,我感觉到了他们的可爱,不禁佩服地竖起了大拇指。三哑巴四哑巴却憨厚地搔搔后脑笑笑,一头又钻进鱼堆里,不知道又会搜寻出什么惊喜来……
那一次回家后,邻家的伙伴们遇到我,都夸张地捏着鼻子不和我玩笑,说我浑身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鱼腥味。我在忧伤过后,便又恨起两个哑巴。但静下心来,却也傻想,如果他们能够开口说话,不知道会有多少关于捕鱼的有趣故事。
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大伯一家经常无处捕渔。我也出远门上学难得回家,但每次回家,常听母亲谈论起两个哑巴。说,三哑巴四哑巴有鱼癖,一天不吃鱼难受,两天不捕鱼心慌。说,虽然他们不会说话,但也奇怪,“鱼”“鱼”地叫嚷起来的时候,“鱼”字却叫得十分的分明。据说,有一段时间闲着,两个哑巴就先后病倒了。开始也不知道他们的病因,直到后来大伯买回了几条鱼,煨汤给他们灌下,他们竟神奇地很快好转。大伯觉得打渔人买鱼吃是一种耻辱,心上又放不下两个哑巴,便狠心在小镇附近承包了一处鱼塘,让他们兄弟俩守着。
两个哑巴一天天长大成人,手上有了些钱,心事却一天天重了起来。尤其是三哑巴常常责怪大伯手大,抓不住钱,自己便偷偷地藏起了私房钱。当有好事的人,在他面前竖起两只大拇指比划,跟他说起婚姻大事,他便大方地一笑,眼睛里总荡漾着渴求的光芒,硬拉着人家回家吃饭。但谁愿意嫁给一个哑巴呢?看着酒饱饭足的好事者远去的背影,兄弟俩只能相对无言地拼命喝酒。关于哑巴的婚事,大伯不是不曾托人介绍做媒,但几次尝试几次受骗后,大伯彻底打消了这方面的念头。
三哑巴四哑巴岁数相差不大,与我的年龄相仿,如今他们也应该已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但谁也没有成家。哑巴有两个哥哥,结婚后早已分开居住。几年前大妈又撒手人世,一家就剩弟兄俩与大伯相依为命。记得,往日过年过节的时候,或者三哑巴,或者四哑巴,都会登门给我家送点节礼。他们的目光常无意地落在一旁玩闹的女儿身上,一脸羡慕。自从大妈死后,他们就很少上门,与大伯一家来往也渐渐少了。
一天的大雨,一家人围坐着吃着新鲜的草鱼,忽然谈论起好久没有音信的哑巴哥俩,不禁令我回忆起一些有关他们的零碎的事情,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些不安与愧疚。尽管知道自己与他们见面也无法交流,但此刻,在我的心里却忍不住想问候一声:我的哑巴兄弟,一切还好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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