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没事的时候,她总会伸出手指来,长长的指甲,一只一只地翻看、抚摸、把玩。有时候,会举着一只手凝视良久,那眼神,毫不亚于一位母亲对一位初生婴儿所流露出的爱抚与温柔。不懂温柔为何物的她,只有在这时候不自觉地流露出万般柔情而浑然不觉。那长长的指甲里到底藏着一份怎样情怀和怎样的相思呢?
这是一双修长而又圆润的手,约有二厘米长的指甲亮白、晶莹,没有一丝一毫污物,淡淡地泛出一种健康自然的色泽。长长的、自然成形的指甲,为这双白皙的手增添了不少颜色。毫无疑问,这是一双不沾家务活的手。是的,用她的话来说:现在,还没有谁值得我为他洗衣做饭!说得那么斩钉截铁,那么决绝没有余地。
她常说,手是人的第二张脸。一个人的年龄,伸出一双手来便能盖棺论定。她不想红颜未老,便让身体的某个部分出卖了自己的年龄。是的,她的面相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小了三四岁。刚认识她的人,对她二十八岁的年龄都表示吃惊。她活泼、大方、能说会道、一张成天对谁都笑嘻嘻蜜似的脸、还拥有女孩子少有的幽默感,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的自信,想让人不喜欢都不行。
是的,她算不上一个漂亮的女孩,但她绝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因为可爱而美丽。
见过她的人都说她可爱。她自嘲:就是可怜没人爱。她说她没有男朋友,没人会相信。我也不相信,那是以前。
其实,心甘情愿为人洗衣做饭的想法,她也不是没有过,有时候甚至渴望过,哪怕只是刹那。也曾多次反问过自己,难道这双手真的就只适合握笔、敲键盘、捧书?
每当她的脸上慢慢升腾起一种梦幻般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微笑时,我知道,她又跌入到她的回忆里去了……
那时候的她,是没有指甲的。虽然她曾一贯陶醉于长长的指甲在键盘上灵动飞舞所敲击的清脆声,但是自从他的出现,就没有了这个机会。
那时候的她和他喜欢光顾一家叫绿色园林的餐厅。餐厅不大,亦不豪华,是千百家普通餐厅中的一家。但它拥有一份别人所没有的独特气质:清幽雅致。更重要的是她喜欢。她喜欢这个名字——绿色园林。一片看似静谧的绿色下潜藏着无限的生机、活力与希望。一座绿色园林,又该蕴育着多少希望和生机!一座绿色园林,可以种植多少希望和生机!
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和他是没有希望的。也许这一刻在谈笑风生,下一刻就分道扬镳了,或者,无缘无故地就无疾而终了。明知道最后得到的是绝望,可她还是对着那份绝望自欺欺人地寄予了一线希望。因此,她需要种植希望。
她心不由已、情不自禁地跟着他踏入了这座绿色园林。绿色,她喃喃自语:是绝处逢生呢,还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呢?她不知道,他亦不知道。有谁知道呢,对于明天,我们谁有满怀的信心去面对?
她不容易相信人,不轻易去爱。但她相信了他,相信了他给的爱。明明知道不可以爱,还是爱了。这也是她多次挣扎后得出的结果,没有后退,反倒更坚决了。
坐在缠缠绕绕绿藤托起的木编秋千上,她一直不停地说,不停地“咯咯”地掩嘴而笑,不停地晃荡,把秋千摇得花枝乱颤、吱吱作响……
他总是面带微笑,饶有兴趣地听着,说的时候少。眼中总流露出继续说下出的鼓励神情。他也笑,为她的笑而笑,嘿嘿地,孩子般地傻笑。他亦是一个可爱的男人,有着偶尔的孩子气,对工作执著,且有了一定的成绩。为人率真又面面俱到。他是阳光,走到哪,光芒便射向哪。还有温暖。
当她透过公司的玻璃大门,看着他从喷水池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小乌龟放在水池边上,嘻嘻哈哈逗弄,口中喃喃有词时,她坐在办公室里抑制不住笑得肩膀发抖。
那一刻,为着他的童心流露既惊讶又欣喜。难得有人脱下工作中的面具,那怕是偶尔释放自己。都习惯了公事公办扑克牌的脸。这样的人也一定是有爱心的人。她应该是那样有了解他的好奇心,后来慢慢地爱上他孩子气的傻,孩子气的真。
但她更没有想到,远在她之前,她已经进驻了某个人的心房。那一天,她带着一群潜在的客户浩浩荡荡地走进车间(用浩浩荡荡一点也不过分,才十多人,声势真不小)二十出头的她,面对七嘴八舌发问的客人,临乱不惊,有条不紊地替他们解说公司产品质量要求、风格定位……对公司的前景侃侃而谈,态度不亢不卑。而她,只是财务部的一名会计,并不是业务员。恰巧那天业务员与生管员都不在,她被总经理点将而来。
那一幕,被另一边忙碌调度的他尽收眼底。感叹于她对公司业务的娴熟和那份从容不迫。除了赞赏还有欣赏。
常常,笑着笑着,他会出其不意敏捷地捉住她的手,紧紧握住,唯恐长了翅膀会飞似的,确定不会飞了,才慢慢摊开在掌心,就像摊开一手心的阳光,唯恐遗漏。
看见她才露头角的指甲,便问也不问地就掏出他随身携带的指甲剪,小心翼翼地剪去他认为多余的指甲,还不忘一边问:疼吗,会不会剪到皮肉?她就像被催了眠似地拼命地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温柔地为她锉平、磨圆每一根指甲的轮廓……记忆中,只有小时候,也只有父亲才这样的为她修剪过脏兮兮的手指头。
面对这个让她难舍亦难爱的人,心中第一次闪过相见恨晚的疼痛。还君明珠泪双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我未嫁,你呢,怎么没能等我?
光秃秃的手指敲在键盘上,有些微的疼,心里却是欢喜的。会习惯的,她想。
工作中,难免会受点窝囊气。她自然而然地便想到他。电话拨通时,就叫一声“哥”,然后就泪如雨下,无声无息的。那边的他静静地听着,末了幽幽地叹息一声:真想借我的肩膀给你靠一靠。哭吧,哭了心里会舒坦些。
直到她说,哭好了。他就会说一些让人笑得肚子发疼的笑话,他却一本正经,自始至终不曾笑过。最后还不忘提醒她,哭完之后,用热毛巾敷一下,这样眼睛就不会红肿了。听话,好好地睡一觉。醒来,什么事便没有了。
下午大家都在上班。她睡了起来,穿一袭睡衣,趿着拖鞋,拎着水壶,哼着轻松愉快的歌曲,蹦蹦跳跳地下楼去提开水。全忘了上午哭过的事实。当她装满开水,抬起头来,正碰上一双微笑着的双眼。他打趣她:你还真是一个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人啊!
原来他一直担心她,抽了空闲来看她,到了楼下却犹豫着该不该上去。结果看到蹦蹦跳跳下楼的她,旁若无人地哼着听不清歌词的曲子,更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摩托车上一直坐着观察打量她的他。
呵,这个让人啼笑皆非、既怜又疼的女孩!
他最大的本事不是能让她喜笑颜开,而是能让她在他面前放心地哭泣。她是一位防备心很强、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子,从不在人前落泪。他是唯一见过她眼泪的男子。
在他面前,她最喜欢哼郭峰的歌曲《在你面前我好想流泪》:看过太多太多的虚伪,看破太多太多的谎言,以为自己不再会轻信,为何又坚信你分担我伤悲,你轻轻说别为昨天后悔,那一刻我泪落纷飞……是的,她只在他面前流泪。这时,他总会爱怜的揉乱她的头发,唤她为“傻瓜”。
他为了公司出货,经常监督到天明。也因此常常疲惫不堪。有时候,她都上班了,他还未下班。在办公室见到他,他总会神采飞扬地朝她一笑,表示他很好。她会用眼神静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她知道他的胃不好,药未离口,常注射完生理盐水又马不停蹄地赶去现场了。
而她,对于他的忙碌与病痛,是那么地无能为力。只有他在她面前完全放松,说起他工作中的喜怒哀乐时,这时候的她心里才是宽慰的。他的放松让她有着极度地欣慰和自豪感。
她有时候会任性地不吃晚饭,却又总是经不住饿。她会发信息:哥,我肚子里长青蛙了,呱呱叫,你听到没有?他会放下手里的工作,交待好下属,请了假,开放行条,骑摩托车带她出去。自己坐在西餐厅她的对面,看着她慢慢吃。满满的一小桌,汤,青菜,主菜,冷饮,甜食。她都是浅尝辄止。他觉得怪可惜的,会软硬兼施地要她多吃些,会拿了筷子,夹了往她嘴里送,无可抗拒的。她对此小小的伎俩与享受乐此不疲。
在发工资的前几天,通常,她都比较忙。难免会加班。此时偌大的办公室没了白天人声鼎沸,只剩静静地一个她,全神贯注地敲击键盘的声音。他有时候会来,坐在一旁听音乐,陪她去四楼微机室关总系统。黑暗中,感应灯应声而亮,他在身后陪着她上楼,下楼。没有任何不该的言行举止。
在她的心目中除了对他产生那份不该有的爱,又对他多了一分敬重。
他们就这样互相关心爱护着。大部分用信息传达彼此的想念。有机会也会约会。偶尔会牵牵手。替她修剪没什么可修剪的指甲。其实,彼此也不是没有挣扎的。
一个连大地也沉睡了的寒冷冬夜,睡梦中她接到他电话,听见他含含糊糊地说:等会儿到楼下来,我带了东西给你。到了我再给你电话。
她纳闷:这么冷的天,他在外面晃荡什么?当她穿着睡衣奔下楼,才发觉他全身酒气冲天。心口隐隐跳动了一下,责问他为什么喝那么多,也不回答,只是摇摇晃晃地递给她一袋东西,说,快点上去,你穿着睡衣,会冷,吃了这宵夜就不会冷了。然后又自顾自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
当她打开食物时,却发现全是菜,没有饭。拿错了。可想而知,他醉到何种程度,能一个人走回来,算是万幸了。她叫醒同室的姐妹,大家津津有味地吃着,她艰难地咽了几口,不知其味,心里担心着他喝了那么多酒,又该胃疼了。而自己却不能拨一个电话去询问……
她看到了他的无奈与挣扎,就像自己夜夜在黑夜里对自己的呐喊与劝诫。
属于自己的永远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自己怎样从别人那里拿来,别人也会怎样从自己的手里拿去。不是没有想过悬崖勒马,却又欲舍难弃。
他们就在这种矛盾的泥沼中挣扎、陷身,欲罢不能。痛并快乐着。
直到有一天,她请假回家。来的时候,坐汽车。到达时间凌晨四点,半梦半醒之间,错过了下车的机会,车跑上与之南辕北辙的方向。等她发现时,也不知过了多少个站。慌乱之中,直觉把电话拨向他,求救。他声音沙哑地告诉她坐什么车回来,还没说完呢,她听到了手机砸向地面的声音,不用想,她明白了怎么回事。
在一个不知名的加油站下了车,抱着行李顶着寒风坐着,等待天亮。
心里一直想着,是该结束了。我爱你,为了你的幸福,我愿意放弃一切-——包括你。只是担心:他会明白吗?
后来,她还是知道了,那个凌晨,他不管不顾地骑着摩托车在她会经过的一个小站转了两个多小时。直到快上班的时候,才回去。那一天,是公司搬迁庆典。
在酒会上,他特意挑在与她一席。他在对面扮鬼脸,拿着数码相机对着她不停地拍。她把头偏向一边,装作视而不见。
当他们又一次坐在绿色园林时,桌上放着一张车票,她回家的车票。她笑着,轻松地对他说:一直喜欢读书,终于又有了念书的条件,家里人也都支持。她的语无伦次出卖了她。
他没有言语,只是执起她的手,说:让我再为你剪一回指甲吧。一边剪一边说,知道为什么喜欢剪掉你的指甲吗?其实,我一直都渴望,渴望有一天你能用这双我替你收拾得干净利索的手,为我做饭,并且是——永远。
她摇摇头。你是一个好女孩,你会有属于你的幸福的。她再度摇摇头,心里在问自己:会吗?
她笑着说:谢谢你,让我懂得了爱,学会了怎样爱人。
你会恨我吗?
她还是摇摇头,坚决地说:不恨。
他记得,她跟他说过,她所认为最深的爱有两种:一种是爱到不能恨,一种是因爱生恨。而她喜欢前面一种。她说,人的生命那么短暂,那么多的人和事,我只记住让我开心快乐的人和事。而想起你,只让我想起快乐、温暖、信任与爱。
我可以抱一下你吗?他第一次拥抱了她,狠狠地,像是要把她揉进他的身体内去。最后一次拥抱。有泪落在她的肩上,她没有哭。只是望了望夜幕中的出奇明亮的星星,说,记住,星星以后是我看你的眼睛。
那一次的指甲,修剪得那么吃力、漫长且庄重。庄重得似举行一场葬礼仪式。埋葬的是她和他,送葬的也是她和他。
绿色园林,她终究没有撒上那把希望的种子。绿色园林,却变成了葬情的地方。别了,绿色园林,别了,我们的爱。
不用送我,我想一个人静静地离去。夜风中,送来她幽幽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他只看到她一个美丽的转身。在黑暗中渐行渐远,渐渐模糊,不见……
黑暗中,闭上眼,一直忍住的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滑落下来,湿了一路……
自此,她的指甲就没有修剪过,任其自生自灭,长成长长尖尖的刺刀,刺痛着她的眼睛。刺激着别人的好奇心——怎么会护理出如此妖娆的指甲?呵,很多事情,无心插柳柳成荫。她们戏称她为妖怪。她们建议:如果涂上红红的指甲油,会更妩媚。她不置可否地笑笑,把手握成拳头,藏进去。
有谁知道呢,这长长的指甲就是一份长长的等候,等待有人像他一样不容抗拒地为她剪掉。要她为他做一顿顿丰盛晚餐,等他归来。
也许,遇见某一人,像他一样会温柔耐心地替她修剪每一根手指甲,并小心翼翼地慢慢磨圆、磨平,把轮廓收拾得近乎完美,而她会满心欢喜地为他挽袖洗衣做饭,没有遗憾。这是一个真正属于她的他。
也许,挣扎到某一天,也会狠狠心,自己剪掉那一把好看不中用的指甲,也会为某人挽袖洗衣做饭。然后,天亮起床,天黑睡觉,饿了吃饭。她不属于任何人。
也许……
谁知道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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