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如果他要是还活着的话,今年应该是七十三岁了。那个时候,父亲的面膛是黑红色的,蚯蚓般的皱纹交织在一起。他的背有点儿驼,走路的时候不紧不慢,头略低着,双手习惯地背在后面。父亲那消逝了的身影已经凝固在永恒的时空里了。
很小的时候,记不清那时是几岁,自己天天和村子里的小伙伴们一起疯玩儿。有一次,整整一个下午没着家,很晚才回来。当时家里没有人,我觉得很闷热,于是登着板凳爬上墙柜,往那一躺,嘿!别提多舒服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有一双大手把我抱起来,轻轻地放到炕上,盖上被子。虽然那时我没睁开眼,但已经意识到是父亲了,于是心里有了一种依靠感,接着又沉沉地睡着了。
父亲的性格有点儿倔,母亲的脾气有点急,因此两个人经常因为一些琐碎的事情吵架。有时他们吵得很凶,我又劝不了,每次的结果都是父亲躲到当街去,激烈的冲突才算结束了。
我生在农村,祖祖辈辈靠种地为生。小的时候,自己经常和父亲下地干农活,农业劳动的艰辛、生活的困苦,在我那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这使得自己立下了非要考上大学改变命运的决心。一九八九年,我考上了天津师范学校美术班。在大城市上学的各种费用很高,家里的担子更重了,生活很拮据,为此父亲不得不变卖了多年积攒下来的粮食,换点儿钱供我上学。
学校放暑假,我回到家里,经常帮助父母干些活。夏天的农活很多,给专家施肥了、拔草了,总之没有一天闲着。我们村子是泥土的街道,夏秋季节阴雨连绵,路面泥泞,走不远,鞋子、裤脚就溅满了泥水。我家饲养了一头小毛驴,烈性十足,而且还有一个爱咬人的恶习。一天,父亲套好毛驴车给村委会送农具。他在前面赶车,我在后面推着。前几天刚下过雨,路面的洼处还有积水。走到村西口的时候,没注意毛驴车一下子陷到泥坑里。这下子可麻烦了,我们执拗了好几次也没过去。时间一长,人累了,毛驴也乏了,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毛驴突然叼住了父亲左手的中指!我拼命地掰毛驴的嘴,无论怎么弄都无济于事。事父亲的脸在微微地颤抖,我的额头也冒出汗来。时间像是凝固了!父亲的手指被咬住的那十几秒钟,对我来说犹如一年那么长。毛驴终于松开嘴,此时父亲的手指已是不停地流血。我要陪他去乡里的卫生院治伤,他坚持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就让村医守贵大伯给他上点儿药,打一支破伤风针,这件事就过去了。可是几天之后,父亲的手指还没有痊愈,早晨挺好的,到了晚上就又肿了起来。如此反反复复,直到我开学时他的伤还没好。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了,我在学校里不知道父亲的手指怎么样了,心里一直惦记着。九零年的时候中国还没有实行双休日,周六上午学校还要上课,下午才开始休息。我想周六早晨回家,跟班主任请假,她不同意,没有办法,只好决定自己偷着回去。到家一看失望极了,父亲的伤口还是那样:早晨挺好的,到了晚上就又肿了起来了。家里的人都极力劝父亲去市里的大医院检查一下,这样他才勉强同意了。
不久,大姐给我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告诉我父亲去了北京,医院的大夫说应该做手术,手指要锯掉,医疗费需要五千多块钱,父亲一生气就回来了。最后还是在县医院治好的,原来指骨被驴咬碎一块儿,开刀取了出来,不到一个星期就好了,也不肿了……。我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去。
九二年师范毕业,我被分配到我们乡里的一所小学教书。参加了工作之后,一切并不像我小时候想得那样美好。第一个月的工资仅有一百四十二元,我和父母一起过,他们为了给我攒点儿钱,一发工资就让我存起来,不让我花钱给他们买东西,家里的日子依然紧巴巴的。父母有一亩六分地,每年打的麦子不算太多,以前的余粮因为我上学也都卖光了。父亲到加工厂粉了一些玉米面,母亲每天都做两样饭,他和父亲吃玉米面饼子,让我吃烙饼。我让他们一块吃烙饼,父亲说他天生就爱吃饼子,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父亲平时很喜欢喝酒,一顿不多——二两左右,在他看来酒不需要多高级,只要每天能喝上一点儿那就是很快乐的事了。大哥托人给父亲捎来一瓶茅台酒,他高兴极了,把酒放在墙柜的最里面。我对他说:“您先尝尝!”他摇了摇头:“等你们都到齐了,再喝!”一直到死的时候父亲也没舍得喝一口,真是叫人遗憾!我的祖父已经八十多岁了,两只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吃饭倒还是很香。在我有记忆的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和他大声说过话,口气很是温和。为了能够照顾祖父,他不愿意到远处的工厂看大门,便找了一个扫马路的临时工作。他扫的那条马路就在我们村子的西面,每天早出晚归,很是辛苦。
一九九五年夏的一个晚上,我们三口人吃完晚饭在院子里乘凉,父亲对我说:“立春,你要记住‘咱们宅子东面的地下埋着老房子的石头盘子。’”“您现在说这干什么!不太早了点儿!”我嘟囔了一句。
王春光很喜欢我画的一幅工笔人物画,希望装裱后送给他。因此我准备周六去县城裱画。周六的晚上,天不太热,可是我的鼻子不知怎么回事流血了,洗了好长时间才弄好。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起来了,把要裱的画卷好准备出发。这时父亲穿着橘黄色的工作服推着自行车就要去扫马路,他的后车架子上绑着一把长把儿扫帚。我站在堂屋里看着父亲往外走,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连忙大喊:“爸,我的自行车的车支子坏了,今天去县城,车子没法在外面存放,咱爷俩换着骑吧?”父亲点了点头。我走进东屋转了一圈,又回到堂屋,往外一看,很吃惊:今天老爷子真利索,这么快就把扫帚换过来了?我靠在门框上看着父亲推着车子往外走,橘黄色的工作服在东街坊房山和褐绿色的影子里显得格外醒目。他和平时一样头略低着,不紧不慢地走着。到了大门口,父亲稍微停了停,回过头来向我一笑,从树叶缝隙间投透过来的朝霞把他的脸映得分外红润,我好像从来没看见过他的这种模样。瞬息间,父亲的身影便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我走进屋拿了一张手纸,去厕所方便。刚蹲下不久,突然传来西院二明的大声呼喊:“大妈!我大伯在西道被汽车撞了!”我的心一颤,拎着裤子就往外跑。到了西道,只见父亲的一只鞋子掉在路的中央,绑着扫帚的车子扭曲着变了形,倒在路旁。我一下子就懵了:人呢?周围的人告诉我:“你爸被刘克勤他们送医院去了,你还不开追去!我这才明白过来,”谁有自行车,借我骑骑!”“还骑什么车子!快做坐客运车去吧!”大伙提醒着我。上了车我想:他们去哪个医院了呢?先去县医院吧!到了县医院挂号处一打听,这里根本没收治过出车祸的。我又急急忙忙奔向中医院、妇幼医院,结果都没有找到。“怎么回事呢?是不是中途去上仓医院了呢?”我猜测着。于是坐车往回返,一到上仓医院门口,就看见见刘克勤正站在台阶上。我急忙上前问道:“我爸怎么样了?”刘克勤慢慢地回答:“不行了,已经推进太平间了。”我有点儿莫名其妙,半天不知是什么意思,愣在那里。刘克勤拽了我一下:“回去吧。”我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达成上另一辆客运车回家。车上的人有说有笑,轻松自在。不知怎么回事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泣不成声。车厢里的笑声也停止了。
到了家门口,我擦净了泪水进了屋,母亲急切地问:“你爸怎么样了?”我扭过头低低地回答:“没什么事,只擦破点皮。”扑腾一下母亲跪在地上:“老天爷保佑!”“嘭、嘭……”不停地磕头。
“十年生死两茫茫”,没有了父亲的日子里,我经常和他在梦里相见,他容貌依旧,只是不和我说话,每次醒来之后才知道父亲已经不在了。儿子已经八岁了,长得又白又胖,他很喜欢吃肉,碗里有一点素菜他也夹出来,不肯吃。每天睡觉、起床都是我给他脱衣服、穿衣服,更舍不得让他干活了。有一次,儿子对我讲话的态度有点粗暴,我耐心地教导他:“我是你爸爸,你要学会尊敬长辈。”
儿子把眼睛一瞪:“你是我孙子!”他的话竟让我无以对答。难道他和我没有我和我父亲一样的感情吗?今年春节,我很想喝点高度酒,就去超市买了一瓶衡水老白干,我不想再像我父亲那样生活了。前几天会老家看望母亲,我说:“妈,我给我爸画的像,还有吗?”母亲抬起那好像不属于自己的腿蹬上板凳,从房梁上拿下一个纸捆,然后把它打开,里面珍藏着父亲的画像。又见到父亲活着时候的模样,他依然是六十三岁,而母亲已经很苍老了,我的眼角也出现了皱纹。时光能改变人很多的东西,却淡化不了人的情感。写到悲痛处,不知为什么,泪水忍不住又流了出来。
2005年4 月于天津蓟县
《江城子•思父》
阴阳两世路难通,
父遗容,
在心中。
十载光阴,
梦里越时空。
万语千言潮水涌,
面依旧,
色彤红。
寒风袭过夜蒙蒙,
冷酥胸,
脚青肿。
一切全无,
悲楚泣惊鸿。
黄纸化灰荒野冢,
运河岸,
度秋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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