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在暮春时褪色　

年少时我们不懂生活，懂得生活时我们不再年少。

东风吹起来了，山桃花开的时候，还未好好去山上看看，不经意间已经谢了；感觉到天突然热起来时，以为冬天还没走远，一抬头看见日历，春天的尾巴都快过去了。说是要在春日里带上孩子们去踏一次青的，总耽搁下来，总说等明个吧，这不，夏天就要到了。

我还记得，在过去的多少年里，每逢春天，我总会惊喜地发现，墙角又冒出新绿了，路边的野花吐苞了，一片落花，一颗露珠都让我惆怅或惊喜。可从什么时候起，一样的春天，这些东西却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22岁那年，我中专毕业，应朋友之约，第一次独自出门，搭上了南下的列车。虽然旅途不怎么愉快，但想到我已告别了一段生活，即将开始新的旅程，便兴奋莫名，我那时真得很年轻，总设想着的未来充满阳光和花香。

然而，到达目的地时，我却傻眼了。我被朋友“善意的谎言”欺骗了，根本没有月薪千元的工作，有的只是继续的欺骗。我像被兜头一棒，一阵眩晕。在离家千里的异乡，我怎样生活下去——随身只有为数不多的生活费用。那一刻，我竟然没有冲动到要跟他大干一场，因为他麻木的表情，因为在这异乡的街头，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我们可能都在一刹那改变了。我默默地留了一百元钱给他，便拎起我沉重的行囊走出了那间租来的小房子。

我该怎么办，回家吗？父母那被渴望灼痛的眼神，我如何面对。万般无奈之下，我向当地的电台投递了一封信，大概意思是说我是一个体验生活的文学爱好者，但一个人独行难免寂寞，想借助他们的栏目为我自己点一首歌，为我的前路壮行，增加一点可以坚持下去的勇气。并留了我的呼机号码。意在通过此举认识些当地的朋友，看能否帮忙找到工作。过了几天，身上的钱即将用尽，这件事也渐渐不作指望时，收音机里却听到了我的名字。我的信被主持人深情的声音演绎得超过了我的想象，我原来用了那么多煽情的字眼。

我认识了很多当地大学校园里的朋友，他们纷纷表示愿意施以援手。我待在这个城市的日子便长了些。

而这段日子之所以后来的多少年里经常出现在我的日记和睡梦里，更多是因为一位姑娘，她还在上学，就是她给了我那个年龄最需要的感动和温情。那时，少年心性，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浪漫和激情。我们一块走过暮春时节落雨的梧桐树林，一起捡拾满地桐花，然后不约而同地讲起成长的故事，时而欢声笑语，时而感伤垂泪。讲完了，周围便是寂静，偶尔有风吹落桐花的声音，我们便在这寂静里相视而笑。

我终究走不出父母的牵挂，我开始心烦意乱，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赚了钱，然后风风光光地回家去，这才是我那时最想做的事，于是在一个雨夜，我收拾好行囊准备离开。她的泪水也不能挽留，只好请了两节课的假，送我到火车站。

只记得火车徐徐出站的那一刻，她小小的身影站在小站院里的枇杷树下，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和那些树叶在车站桔黄的灯光下闪着那样令人心碎而美丽的光，以至多少年后看到夜雨之后闪光的树叶都会心痛得无法呼吸。她泪眼婆娑地朝我挥了挥手，便掩面转身而去。我怎能忘记那个夜晚，有一个女孩为我的离开那样伤心欲绝。

我顺着铁路在几个城市乱跑一圈后。终于回到了家乡，心开始有些疲惫——我决定认真地开始另一种生活，于是我通过考试获取了教师资格。这期间我收到了她的好多来信，却总是读的多，回的少，她却孜孜不倦地写，她的文采很好，每封信我都读好多遍。可是我知道我们已经不可能走到一起了。有一天，我终于狠下心来，写了一封从头到尾都冷冰冰硬梆梆的信，信寄出后，我马上后悔了——不该用那样的口气跟她说话。那晚有雨，我一个人喝得大醉，在湿漉漉的夜气里且歌且走。可想而知，她收到那封信后，该是怎样的伤心。因为此前我一直对她说，我很快会回到她所在的城市，突然一反常态，我自己都说不清我是怎么回事。

音信从此杳然，我们不再有联络。

此后的几年，每当走过暮春时节落雨的梧桐树林，我便想起她，想起那些成长故事，心情无可名状的复杂，呼吸急促，心跳加速。

再后来，工作的压力大了，生活的担子重了。我细胞里最初的那些浪漫和激情全在知不觉中淡去。我只是偶尔想起这段经历，不再像个孩子似的忽嗔忽喜。

前天接到一位朋友的电话，正是几年前邀我出门的那位朋友。

“那时，我们都太年轻！”朋友歉疚地说。

“是啊，可是我真得不怪你，我不是也增加了一段经历吗。”

“那就好，你过去的那位朋友呢？”

“哪位？”

“就那位呗！”

“哦，失去联系了。”

“怎么能呢，……唉，倒也是，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我的青春便在这淡淡的对话里走过了。在暮春的微风里，一定又落了许多桐花，我不再去捡拾，我想那个女孩大约也不再捡拾。

我们都知道，夏天就要来了。那些曾姹紫嫣红的花朵，都要在接踵而来的日子里褪色——我的桐花也不例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