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词人菊香
偶遇菊香,是在2005年的某个秋日。
此前可能打个照面,可是若非道心、诗心或善念相通,我不屑于注意某个平常而自足的女子。但她在五步内外,因为某个共同的环境,每日里都有些必须点头或同行的机会,所以我们谈几句。她说她的词很了得,我说我的诗也是,大家便笑起来。当然她的所谓了得,一则因为词作本身,足够予她以自信力;一则因为一个网络社区,给过她无限赞誉的空间。我却源自茫茫大道的启悟,在通透了天地与人的根本玄机之后,再来为诗,自觉清奇而高远。
我先拿一卷诗与她,她竟直接在上面涂写。我本有些不悦,然而她的点评,实在无可挑剔,甚至包括字迹与格式。我必须相信,如果我的诗作还算勉强,那她必是锦上添花了的。换一个角度说,她大致能够进入我的情境,与一个高寒、洪大、使命感极强的形象呼应。至少,她能尽其所能,察觉,捕捉,而后有所感悟。不过她仍要指出,我是格律的外行,到处都是出格出律的显著细节。我本欲辩解,以为今人之于诗词,早就不必为古制所羁绊。但我立即明白:既能纵横于意气与才气,自能遵循合乎音律之美的规则。自此我再作诗词,于律甚为谨严,并且愈益感觉着自在。
接着读她的词,首先发现的是一个细腻而机趣的世界。世界里情意深切,缠绵,密集,业已织成一张柔韧无限的大网。网线串联起生活闻见中的诸多物象,譬如春燕、葵花、夜雨、秋寒等等,又都附加了孤寂、怅惘、怀古、感时的色彩,于是女性的柔肠,芳心的蜜意,闺阁的相思,现世的追慕,无不次第彰显。再深入些说,她必须将娇小的心思强化,将轻淡的情愫深化,将疏浅的物表细化,将缥缈的道义弱化,才能建构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天地。因为艺术的天地里需要极致的特征来统一,她便只有把轻轻年纪中的任何一点波澜尽情揉捏,一并回避对于本质与因果的观照。但是她词的技艺,必是纯熟老到的。她尝试几乎所有的词类与手法,或有集其大成的冲动与倾向。
下一个时候,我可能具体论及她的篇目。此刻却想一言以蔽之:她长于词作,短于诗作;长于描摹,短于统摄;长于入微,短于入化;长于极表,短于穷道;长于有我,短于无我。
我便观照她现实的影子。不过都是远观,未必切合她的实迹。她或有虎虎生风的气势,骨态、意态与步态都显得直切而坚硬。坚硬之下,或是封闭多于开合的姿态。也许她是为了保护什么,抑或防备什么,并不寻求某种明朗与无忌的通融。她沉缅于网络的环境,作词、发帖与读帖,可能是她至为重要的精神取向。显然她已遇得一些知音,所以因为虚拟而倍觉亲切。可是从旁观的角度,社区里的帮派与门户,并不能给她以太多的教益。我所感知的,他们的评点或赞誉,似乎出自同一个模型,而且从来都没升华到一个崭新的层次。也就是说他们筑起一个圈子,但这个圈子里的人们,并没见得整体提高,整体精进。颇不客气地说,圈子里缺乏生猛的批判,深刻的反省,以及大胆的开放,也难得一见思想的光芒,睿智的火花,以及真理的洞见。然而他们自得其乐,乐此不彼,因而也无知无觉。那么她之沉缅于此,她便一直没能跳脱。她为他们所同化,自然也同他们一道徘徊在原地,呻吟,附和,惺惺相惜,固步自封。
我曾有些想法。譬如难得一遇才华出众的女子,尤其是意韵古典的女子。那么如何使其真正强大、通明而智慧,许是我能有助于人的地方。偶遇之后再遇,我试着进行沟通,然而机会不多。其一是她似乎回避某种来往,其二是回避某种交流。
我一直以为,与真知灼见者、功利淡泊者、道义崇尚者、童心无忌者往来,自是一件快事。往来的突出价值在于,彼此因为启悟而各自有所增益。只要对象具备智识超拔的前提,那便没有分别,不必首先在自心设定一个障碍。反过来说,任何一个鲜活的个体,无论他是什么身份,包括盲流与俗众,都必定有个博大的世界,关键是我们能不能发掘。因此她的少与往来,其实已经局限了自己的时空,并将各类经验或体验,紧紧收缩在了小我的圈套里。
交流并非一般信息的简单交换,那只是大众的通俗目的。交流于我而言,于词人而言,却当直指古典的精神,前沿的思想,天文与人文的要义。古人讲究文以载道,诗以言志。其道绝非小道小技,而是针对了人生、命运与天道的根本。其志亦非些微的雅趣与浅求,而在人心与天下。她应该颇有思虑,比如超然物外,独善其身,或者仰慕高义,渴盼经典。我正是从这个角度出发,逐一谈及许多宏大而直切的命题。但我极为诧异的是,她读过易经,却不明易理;读过老子,却不明道德;也曾演绎八卦,却视之为迷信;也曾观照善恶,却轻视因果与是非。我有些悲哀。词人或是最易于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奈何闭目塞听,以至拘囿于一种异化了的文化观念,难以自拔。这观念是几十年来的有机系统,它全方位地输进人们的头脑,一并排除任何新鲜与异议的因素。传统也便徒有其表,哲学也是。笼罩于其间的人们,很难建构自由的精神与独立的思想。虽然她是被动的,但她难得清醒地耸身一跃,以便假借来反观一切,那就至为遗憾的了。
我所知道的,她的诗词为何在技术上熟练,而于情理及识见上单薄,要害就在于一套剥离了神性、自由与信仰的观念。这种观念以下的所有物什,从来都失去了太多的灵气与玄机。突破的途径还在,那就是深入经典的神韵里,竭力窥探其道义的本象;跳脱于当代文化的氛围,极力寻找先天的自我;破除后天的各种经验与谎言所致的桎梏,极尽探求、思索之能事;开放来往与交流的范畴,更多更广地获取独特的信息与能量。
她的词的时空,都是古典的时空,而非现时代的时空。她有意与现时代的人际与生活保持距离,有意沉缅于虚拟的与怀旧的情境里,或许正是她发生嬗变的有效根基。
我期待她的一种嬗变,从词到诗,从习惯到观念,从当前的自我到未来的无私无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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