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这是北方的一个村子。村子与村子大同小异,久在城里生活的人,很难区分此村与别村的。所以村子的名字不那么重要,人和村子里的故事也没有什么新鲜。但我们说的这个村子,不知从何时起,大约有些名气了。
村子里有一个独身。到了四十岁的年纪,与一个乞讨迷失的女人结了婚。说是结婚,大概没有什么手续的,就那样住在一起了,也没有人来过问,村子里的人默认了,只是偶然看见他们的时候,才忽然想起,原来他结婚许久了。他俩除了早出晚归在忙活农活,平素不和其他人来往,即使在街巷里碰到,总是把头埋得低低的,偏着身子走过去。到他家里最多是村里的接生婆,一共去过三次,但那个女人生过四次孩子,最后一次,接生婆死活不去了,但就是第四个孩子活得时间最长,但在达到上学年龄的时候竟也消失了。为什用消失这个词,而不用死亡呢,这里说来话长。我在这个村子里包村,住在接生婆的家里,时间久了,有了些感情,接生婆给我透漏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当然是关于这个家庭的。
他们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是在冬天的一个夜晚。接生婆半夜里被叫醒,到了他家。他家里和其他家庭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长久的没有人来往,借着月光依然可以看到院子里已经枯萎的但是高高野草,随风晃动,一进门,首先看到的是一双黑色老猫的眼睛,泛着绿光,晶莹得骇人。接生是在煤油灯下完成的,还是个男娃,白白胖胖的,哭得也十分响亮。接生婆抽着男主人递给的烟--一种自己卷的烟,喝着茶水。男主人没有言语,女人被蓬乱的头发盖着脸,微微露出点点的苍白。就在接生婆歇息的时候,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男孩的哭声渐渐微弱,浑身透明露出荧荧的光,一会,皮肤和粉肉消失了,可以看到清晰的内脏,最后,只看见一个怦怦跳动的红红的小心脏,转瞬间,心脏也没有了。那个孩子,在出生大约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完全消失了。接生婆惊得嘴巴大大的,差点喊出声来。奇怪的是,男女主人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上一样。接生婆起身告别,出得屋门,就听咣当一声,主人不出来送,门却关上了。至于怎么回的家,接生婆自己也不知道。老伴第二天问他那家生的是什么娃?接生婆只是摇头。被问急了,就说,昨晚我没有给人接生呀!老伴摇摇头,叹口气:看我,老了,糊涂了,明明记得你昨晚出去接生了?唉,老了,糊涂了。那男人的邻居们第二天也在议论,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却不知谁家生产了,到接生婆那里也得不到求证。时间一久,邻居就把奇怪的孩子哭声淡忘了。两年后,接生婆又经历了同样的一幕,这次邻居们又议论了一阵子,确切地感觉孩子的哭声是从那个人家传出了的了,甚至有人看到他家房顶上突然一道白光腾空而去,但接生婆还是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再两年,接生婆因为责任的驱使,还是不情愿地经历了同样的场面,随后,在家里卧床好长时间,从此金盆洗手,到村里负责的人那里说了一声,任凭村长好说歹劝,死活不干了。
就在接生婆把这些事情几乎淡忘的时候,一天夜里,那个男人又隔着墙头叫她。她打发老头子对那个男人说,老伴年龄大了,干不了了,和村里都说好了。那个男人走了,北风在夜里吹着,呜呜的,似乎夹杂着那个男人的哭声。自此以后,两年的时间,没有见到那家的女主人出门。再出门的时候,邻居见到她领着一个两岁大的小男孩。小男孩长的比同龄的孩子稍高,脖子右边有一个醒目的黑色胎记,一双大眼睛,很有神,见到什么东西都感觉新奇。但女人总死死地把他拉在手上,紧紧地贴在身边。有一次,接生婆百年不遇地和领着孩子的女人碰在一起。孩子忽然叫着:婆婆,婆婆!接生婆停了脚,那孩子不由不让人喜欢!正在她看着孩子欣赏时,孩子的一句话,让她悚然逃离了。
那孩子说了一句:你认识我的三个哥哥吗?
后来,孩子大了,经常跑出来和小伙伴们玩耍。其他小伙伴,虽然大人嘱咐不要和这个孩子玩,但孩子们不长记性,玩在一起什么都忘了。小孩子在一起,难免要发生一些小冲突的,这个孩子的身体很棒,在和小伙伴打斗的时候,没有吃过亏。其他小伙伴之间打仗,吃亏的一方父母总要到另一家去找个说法,但如果是被这个孩子打了,大人知道了只是摇摇头,不敢去他家理论的,最多警告自己的孩子不要和他玩就算了。小朋友们到地里偷瓜弄枣,被人抓住,只要他在场,丢东西的人家,也就不管了,有时甚至还多送给他们些东西。小伙伴们以后打了架,或偷东西,或作了什么坏事,只要往他身上一推,说一句“都是他!”就万事大吉了。发现这个秘密后,伙伴们都尊他为老大,他也很受用,拿他当挡箭牌也就不计较了。
离奇古怪的事情到此还没有结束,在他长到六岁的时候,夏天,和一群小伙伴在野地里玩。累了,他就在一个大槐树荫下睡了。到了傍晚,小伙伴们要回家,怎么也找不到他了。一连几天,他的父母在野地里到处找他,或在村口凄凄惨惨的呼喊他的名字,村里人和他们生活了这么多年了,还没有见到这个男人和女人抛头露面这么长时间,这次仔细发现他们的头发灰白杂间,面容却异常白皙,身体干瘦,手指细长。后来,不见他们家有炊烟升起,大门和屋门也锁了好长时间了。这两个人不知了去向。那些和小男孩在一起的伙伴,有的说看到他化作一股白烟不见了,有的说他忽然成了一个玻璃人融化了,起初除了接生婆,没有人相信,但越传越神奇,相信的人越来越多了。
一年后,在小男孩消失的大槐树下,生出一个小槐树,人们从这里走过,会想起他的小名------小槐。
一
小槐的故事,让十里八乡的人记住了这个村子。但是村子真正的名字,除了村里出来工作人在填写籍贯的时候,翻翻镇上的村名录用用以外,没有人会记得了。因为人们都习惯地叫这个村“小槐那个村”,后来干脆叫“小槐村”了。
小槐家住的屋子还在,旁边大都换成砖瓦房了,但它还是老样子,像伫立在现代农村的一个醒目的历史痕迹。有好几次,村里有人动意要拆掉它,但总是在要拆的时候,发生一些意外。一次是一个人爬上房顶,竟听到一声猫叫,那人上面跌落下来,脊柱骨折,下半生只能在床上度过,奇怪的是,时不时地他满脸惊恐,嘴里喊着:小槐,小槐。睡上一觉,才能恢复正常神态。最后一次,人们从外面雇来一台挖掘机,想把房子推倒,可挖掘机一到跟前就熄火,向回倒车还可以,但再到跟前又熄火,来回几次,都是这样。司机在回家的路上,竟无缘无故的把车开到路边的一个身水塘里淹死了。打这以后,再也没有人打这个房子的主意了。后来,附会的传说,也多起来,有人在夜里见到过小槐,浑身透明,还是五六岁的模样。有人说,小槐根本没有消失,晚上他家的烟囱忽然冒了好长时间的烟,那是小槐回家做饭吃呢!村里开始有些上了年纪的妇女,过年过节烧香磕头的时候,都不忘向着这个房子的方向拜一拜。
村北头的一位73岁的马姓老头,在生产队的时候给大队里看果园,实行生产责任制后,果园承包出去了,他闲下来,竟得了一场大病,卧床多年,老伴累死了,三个孩子和媳妇也伺候够了,整天在床上拉尿。终于一天,枯瘦如柴的他,奄奄一息,生命的火苗被风轻轻一吹,死了。三个孩子大张旗鼓的为他操办后事,给他换上了老衣裳,搭建起了灵堂。他家在村里是大家主,亲戚又多,所以哭拜的人人山人海。可是殡仪车在赶往火葬场的半路就回来了,司机的头发都竖起来了,陪同的人也像没了魂一样,抱着已经活过来的老头从车上下来,整个葬礼上的人都鸦雀无声,胆子小的女人和孩子都跑了。马老头目光炯炯,到了院子里竟然自己站起来了,站在灵堂前边,面带微笑,三个儿子呆在一边,不敢上前,胆子大的一个老者给他端上一杯水,他喝了两口,清了清嗓子,说开了话:“很高兴,我又回来了!大家,不要害怕,我真的回来了,而且什么病也没有了。不是诈尸,我真的什么事情也没有了。原先,我的死,也是真的。因为我的寿限已经到了。大家很奇怪,我怎么又活了。我一说,你们就明白了。其实没有多么复杂,我死后,我的的魂呀,晃晃悠悠,到了传说中的奈何桥,你猜我见到了谁?”他还卖起了关子,又喝了两口水,说:“我见到小槐了”,大家啊的一声,“那小子还认识我,还给我叫爷爷呢!他在奈何桥上干了保卫科长了,官不大,但是实权不小。比孙悟空那个弼马温实权大多了。他请我喝了一壶酒,说他小的时候,每次到我看守的果园里偷东西,我都不打骂他,还如外给他摘上很多。说我是咱们村对他最好的人了。所以,他就不让我过桥了,还要让我再活上几十年。他告诉我,回来给我的三个孩子捎个话,要好好孝顺我,否则他就来找他们!”他的三个孩子已经跪在一边筛开糠了,磕头如捣蒜一般。“他请我喝得那个酒,别说多么好了,比我们现在什么茅台、五粮液的好多了!我还想多喝点,但是,他不让喝了。哈哈,他说不是疼我喝酒,说,我再不回去,殡仪车就要到火葬场了,我老头子就要爬烟囱了。自己的尸身没有了,万一投胎成小狗小猫就麻烦了!哈哈!”说着,他仰天大笑。葬礼就这样结束了。马老头在自己家的正屋中央摆放了小槐的牌位,天天贡着。他的三个儿子和媳妇也成了全镇有名的孝子了。马老头从此还多了一个本领--算命,大概经历过生死的人,比常人更能参透未来,对他突然有了这项本领,村里人都深信不疑。但他有两个原则,一是算命要看他的心情,高兴了,你不找他,他也给你算上一卦,不高兴了再有头有脸的人找他,他也不理会,但他轻易不给人算的,凡算过的,没有不说他算得准的。二是算命从来不收钱,他的要求就是,如果算的应验了,被算得人给小槐的牌位敬敬香就可以了,如果稍微表示点礼物,他也不推辞。所以,好多达官贵人托人给算命,但十有八九吃了闭门羹,即使这样,登门造访者越来越多,趋之若鹜。
话说,与小槐邻居且同龄的一个男孩阳,已经长到20岁的年龄了。上学的时候,冥顽不化,考试总是倒数第一,初中没有毕业就辍学归家了。整天吊儿郎当,偷鸡摸狗,打架斗殴,不务正业。在农村,一般不到十四五岁,就有人介绍上对象了,但是他没有人给他介绍对象。父母对他已经绝望了,经常对乡亲说,知道这个孩子这个样,生出来掐死他就好了。这年夏天,他在镇府大街上一个录像冠里看完黄色录像,把镇长的女儿,号称镇花的阿红强j*了。派出所很快就把他抓捕归案,不分青红皂白一顿痛打,阳昏死了过去。一盆水把它浇醒之后,开始询问材料。结果,他只是重复一句话:“都是他!都是他!······”又把他打昏之后醒来,还是重复着三个字。后来,派出所的人感觉再打他就要出人命了,就把他关在询问室里。镇长大人气的没有法,亲自坐镇在派出所里,对办案不力十分不满,把所长训斥得像儿子一样。最后,大家开始怀疑,难道真是抓错了人?但法医鉴定很快出来了,确实是这个小子干的。镇长命令再审。不一会,办案的人员慌慌张张的跑进来。
“闹鬼了!闹鬼了!”
“什么闹鬼了!”镇长眼睛瞪得溜圆。
“他,他,他说他是小槐!连声音都不是他自己的了,真像是鬼魂附了体了!”
镇长和所长跟着办案人员来到询问室。阳立在屋子中间,两眼无所畏惧地看着来人,皮肤异常白皙,身体裸露处可以看到一道道伤痕,但完全没有适才被暴打后的萎靡。
“你是阿红的爹,刘镇长吧?!”他的声音阴阳怪气,一半像人一半像鬼。
“你怎么认识我?”刘镇长很是奇怪,虽然他身为一镇之长,但是很少有人认识他。
“我是小槐,你应该知道我的!”
“不要装神弄鬼的,老子不吃你这一套!”刘镇长飞起一脚,踢在他的档下,但他竟如铁柱子一般巍然不动,反倒是刘镇长被弹出一个趔趄,被所长扶住。
“我真的是小槐。我命中注定和你的女儿有一场姻缘,借了阳的身子,来完成这段姻缘。这是无法改变的,如果你一意孤行,倒行逆施的话,你们家就会有灭顶之灾的!”
不一会儿,阳又恢复了自己的模样,蜷缩在墙角里,身体瑟瑟发抖,两眼空洞无神,嘴角流着口水,口中喃喃有语:
“都是他,都是他。。。。。。”
再过一会儿,又精神抖擞的站起来,换了一种声音,开始说所谓小槐说的那些话。
镇长和所长回到所长的办公室,两人默默相对,一个劲地抽烟,喝水。
“我看这件事情,确实有些怪异!这个小子原来派出所也抓过他,但属于外强中干的家伙,稍微一吓唬,什么都招,连小时候偷了邻居的咸菜都抖搂出来了。但是,今天,与往日不同!”所长先说了话。
“他这次犯得事,和往常的不一样呀!”镇长缓缓地说,“是不是和我们耍滑头,人狗急跳墙了,什么法子都会想出来的!”
“小槐村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您应该很清楚吧?那些事情,现在还有谁敢怀疑呢?”
“是呀,那些事情,确实没法解释,你说巧合吧,也不可能那么巧吧!”
“他竟然认出你是刘镇长,他可是从来没有见过你的,村里能认识你的人除了支部书记和村长,没有几个的!”
“哦,是这样的!”镇长似有所悟。
“如果真是这样,我看就顺从天意吧,不然真像小槐村出现的事情一样,将来不知会发生什么呢?听说,前些阵子,阳这小子经常出入那个起死回生的马老头家里······”
“你说什么!”还没等所长说完,刘镇长两眼一瞪,似乎要瞪出血来,把所长下了一跳。那个马老头,刘镇长曾经多次找他打算算上一命,但托了好多人,马老头硬是不给他这个土皇帝面子。
沉默了好长时间。
“知道这件事情真相的人多么?”镇长先开了腔。
“不多,你我,办案的小李和小孙,还有县局的法医。”
“哦!”
镇长示意所长打开监控屏幕,在所长办公室里,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询问室里的情况。
在屏幕里,本来蜷缩着的阳忽然有感应似的站起来,冲着监控探头笑起来。
“刘镇长、孙所长,你们在看我吧!我真的是小槐呀!你们还有什么怀疑的?!”
刘镇长、孙所长吓了一大跳,这小子真是神了,竟然知道他们在监控里观察他。
孙所长和刘镇长耳语了一阵,刘镇长频频点头,孙所长察言观色,摇尾乞怜,一脸的谦卑。最后,刘镇长说:
“也只好这么办了!”言语中有一丝无奈,也有些释然。
第二天,一个消息在全镇传开了。阳和刘镇长的女儿阿红早就暗度陈仓,暗许终身了,派出所的干警把谈对象的阳误认为是流氓,办错了案子,冤枉了好人。但最终阿红站出来说明了真相,还了阳的清白。办案的干警小李和小孙因此受了处分·
不出一个月的时间,无业游民阳和阿红举办了据说是全镇有史以来最隆重的婚礼。阳从此也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村里的人开始议论说,我早就看出这小子不是一般人物,生就一副贵人相,刘邦、韩信最初的时候,不也和阳一样的德性吗?他的父母也忘了原来自己说的要掐死阳的话,为自己的儿子自豪得不得了。
接生婆神神秘秘的告诉我,这都是小槐对阳暗中帮助的缘故,因为阳曾经是小槐很好的朋友。阳在派出所里说的“都是他”指的就是小槐,阳小时候遇有不测的时候,都是靠这句话化解危机的。
二
选举是村里的大事情。最初实行选举的时候,村民们对选举不感兴趣,大概就是镇上来个头头脑脑,提出要大家选举某某,大家都抱着“听上头”的想法,聚在村委院内,把票投了,有的也懒得参加,托个人画个圈了事,至于选举结果,当然和选举前镇上说的人不无二致。可是不几年的光景,村民的民主意识被唤醒了,知道当官的好处,想当家作主的人也多起来。选举前一两个月,想弄个一官半职的人,怀里揣条子烟,总村串户,寒暄上几句,无意中露露自己对村子未来的展望,临走扔下两包烟,任你怎么推托,他还是给你留下,平时不大凡来往的人,也忽然感觉这人还真不错。几次换届的锻炼,村民的民主能力也越来越强了,原来的一两包烟已经满足不了村民的胃口,那些想谋点事的人开始在夜间给村民打点花生油了,一桶不行,就两桶,甚至有得不到打点的人找到那家的门上:“为啥不给俺油,你感觉俺那一票不起作用啊?!”那家必定笑脸相迎,递烟泡茶,甚至摆上两个小菜管上一壶,末了,提着两桶油哼着小曲回家了。
这一次小槐村的选举比以往更热闹,那几个想弄点事的人的鞋都跑烂好几双了,每张票的价码也在不断的上扬,夜间村里的狗见到人也懒得叫了。村民们脸上也都洋溢着神采,“这油都够两年吃的了”,有的还感觉不解恨,说什么,再增加几个竞选的就更好了。
选举结束了,当选村长的人竟然是阳。阳在之前可是一点动静也没有,自从结了婚,人也不再吊儿郎当,胡戳勾当了,注重打扮了,人也谦虚了,用村民的话说,阳有“素质”了。选举当天,投票即将开始之际,村民得到一个消息,说马老头要参加投票的。他可是从来不参加这种事情的,也有自以为聪明的人,想利用他的影响,想法设法拉拢他,但他水泼不进,针插不进,不为所动。所以,他来投票是一件破天荒的事。他终于来了,一个象隐居深山的仙人道士一般,白须飘飘,目光如炬,三个儿子毕恭毕敬地跟在后面,跟在后面的还有一个人,就是阳。人们象集体预订好了的一样,在人群中让出一个道来,把第一个投票权给了他。他慢慢的填好票,并不着急投。站在人群前,说:本来我不想来的,但是昨天晚上,有人托梦给我,我不能不来投的。我就投一个人--阳。投完票,他飘然而去。就这样,几乎所有的票都成了阳一个人的了。这次选举秩序也出奇的好,唱票、计票的人也省了许多辛苦。阳发表了简短的就职演说,可能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合的缘故,略带紧张,脸也有些红,但演说偶尔抛出一两句格言警句。村民都说,我早就看出来了,这孩子有学问,有素质。先前那几个参加竞选的人都懊悔不迭,只有被老婆骂、喝闷酒的份了。
阳上任的不久开始给小槐建纪念馆。村里的退休老教师老张在整理村里的个大家族的家谱时,发现阳和小槐同宗同族,属于最近的一脉,考究到小槐多少代以上曾经出过状元,在京城当过大官的,当然这个状元也同样是阳的先人了。附近几个村,也纷纷说考证出小槐是从他们村迁到小槐村的,而且都引经据典有根有据。争得最厉害的是本镇的海王村,已经开始谋划建设小槐纪念馆了。所以,阳必须抢先一步,不能落在别人的后面,他在组织施工的同时,邀请国家、省里知名大学的知名历史教授,不到一周的时间,就出版了《小槐及其祖上历史最新考证》一书,还由省、市、县领导分别题了词。在小槐纪念馆揭幕仪式当天,各界名流都当场了,新修的通向纪念馆的柏油路上的车排了足足有一公里长,本镇在京城工作的一位部级干部和市领导作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省历史学院的教授做了最新历史研究发现的介绍。前后的几天里,市电视台对小槐家族历史考证进行了连续报道。
纪念馆占地大约10亩余地,把小槐家的已经显得十分瘦弱可怜的旧址圈在一角,院子中间竖立着小槐站立读书姿势的塑像,四周和院子中间的南北走向的通院路两旁种植着移植来的苍松翠柏,纪念馆中间的正堂里摆坐一个近三米高的小槐坐像,看年龄似乎是一老者,穿戴和玉皇大帝差不多,他的面前放置一个大型的香炉,塑像两旁的柱子上有两幅书法名家题写的对联“自古圣贤皆寂寞,唯有小槐留姓名”。纪念馆分好几个单元,“童年逸事厅”,不知从哪找来的一些据说是小槐的照片,还有他童年时让地瓜的故事、小舟称猪的故事、给五保户挑水、救落水儿童以及骑青牛飞天等,就差没有据炸药包和堵枪眼了。“历史追溯厅”,摆放着一些关于小槐得籍贯、出生年月以及祖宗八代祖上名人等考证,小槐家族谱,里面竟然有阳的名字。“著作等身厅”陈列的是小槐的著作,有《歌经》、《夏冬》、《论说》等,我奇怪小槐才活到五六岁的年纪,那里来的这些著作,是讲解员打消了我的顾虑,这些都是小槐托梦记述的。还有“父慈子孝厅”、“槐母三迁厅”等,我就不一一介绍了,有些同志已经去参观过或即将去参观,省得我饶舌了。纪念馆和柏油路修建的时候,涉及数十家住户,全部是无偿拆迁的,没有一户钉子户,更别说什么历史上最牛的钉子户了,不仅如此,在修建的过程中,村民无不踊跃捐资,充分显示了小槐文化的强大熏染力和小槐村的淳朴民风。
这里的馆主是先前提到的马老头,据说是小槐五顾茅庐请来的,这里的工作人员不下三十人,光打扫卫生的就十个人。
纪念馆落成以来,整天门庭若市,有领导视察的,有参观学习的,由烧香拜佛的,更有找马老头求卦的。
老马的办公室两侧有一幅对联:解倒悬者进,求官财者止!
三
刘镇长升迁到县里人县委常委、宣传部长了。据说是在任镇长期间,文化建设工作走在了全省的前列,所以获得这个职位是名副其实的。他在镇上住的那套别墅准备给他的宝贝女儿和女婿,但阳不愿搬到那里去住,他说,我在这个村里和村民们生活在一起,感觉着踏实、舒坦,换个再好的地方睡觉也不安稳的。他还说很欣赏艾青的那句诗:我为什么总是眼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阿红本来在镇上的计生办公室上班。阳当选村长后,阿红就辞职了,成立了一家建筑公司。那个派出所的孙所长退休后在公司干了顾问。不几年的时间,这个建筑公司迅速壮大起来了,全镇的工程几乎全部由阿红的公司承建,业务开始向全县范围内延伸,公司内的员工已经达到三百多人,为小槐村解决了不少就业问题,公司资产过亿,仅阿红自己就御用一辆奔驰跑车和一辆宝马车。现在正在承建县里投资一亿多元的文化大楼。阳和阿红结婚之后,两人在别人眼里可是恩爱的典范,闲暇时间,两人经常双进双出,恩爱有加。但唯一遗憾的是,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别人问起的时候,俩人总说不着急,但有人发现,阿红虽然富贵有余,在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时,脸上也会掠过一丝愁云。接生婆告诉我,凭她几十年的经验,阿红是那种不下蛋的鸡,而且是天生的,就是到电视里整天广告的那个清水沟医院也没有办法的。时间久了,人们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见到阳和阿红再也不问要孩子的事情了。
县委县政府号召大力开展招商引资工作,号称用全国最优惠的政策吸引客商,创造全国最优良的环境留住客商。因为小槐村在全县乃至全省的知名度,吸引了很多客商纷纷前来考察洽谈。不久,县委宣传部刘部长牵头引进的一个化工项目破土动工了,由于是和外商合资,村集体资金不足,阳号召全村村民入股,他先带头投入了500万元。村民看到阳一下子投入这么多,似乎已经预见到了光明的前景,都纷纷倾其所有,连一些年龄大的老头老太太把准备买棺材的钱都拿出来了。工地上红旗招展,塔吊林立,机器隆隆,竖立着一块特别大的宣传牌,宣传牌上绘着阳面带微笑挥手致意的巨幅照片,让人越看越似曾相识,有点像克林顿,还有些像布什,上面的大字异常的醒目:建设全国一流的工业强村。晚上,谁睡不着觉老头老太太,拿个板凳坐在村头,满脸欣喜地看着灯火通明的工地,不由感叹:我们没有想到这么大年龄了,还能赶上现代化的好时候,活在小槐村真是我们的福分呀。
为了维护工地秩序,也是为了给村民创造一个良好的治安环境,阳和派出所协商,在村里设立了警务室,还点名要派出所的小李和小孙到这里工作。村里给警务室单独腾出一个院子,有十间大房子,配备了微机、摄像机、放映机等高档设备,小李和小孙一人一辆帕萨特车,而且经费绝对有保障,比派出所的条件强的不是一倍两倍的问题了。好多干警争着来,但只有眼热的份了。也有人,提醒阳说,那个小李和小孙可是给你办了冤假错案的人,你怎么好了伤疤忘了疼,拿着贼人当亲戚呢?阳,告诉说话的人,你知道汉朝有个韩信吗?那个让他受胯下之辱的人,韩信衣锦还乡,当了楚王的时候,不计前嫌,让那个人当了公安部长呢!我这样做又算得了什么?说话的人被他的学问虎的一愣一愣的,心里嘀咕:我只知道有仇不报非君子,这么宽宏大量的人我可没有见到过。
我名义上在小槐村包村,实际上一星期最多来住上一天一晚上,到村里传达一下镇里近期的工作安排,掌握掌握村里的工作,其实不用长期住在村里的。再说,小槐村是全镇的典范村,我给人家指导工作,不是瞎子指路---瞎忙活吗!人家不嫌,我也嫌自己碍手碍脚呢。只是,我每次带点瓜果到我的包村住处接生婆家里,她总是很高兴,说天天盼着我来,沏上茶就东家长西家短和我说个没够。说实话,我也乐意倾听,村子里的一些奇闻轶事在镇里很少知晓的。但这次来,接生婆竟给我拉起关于村里发展前景的问题来了。很明显,她的意识完全陷到村子如火如荼的发展形势里了。她和老伴一辈子积攒的3万元钱,全部都投到里面去了,三年可以收回本来,以后每年可以分一万多块钱的红,她的老伴不善言语,在一旁抽着烟,脸上荡着笑。我在镇里担任通讯报道员,经常涂抹点文章或新闻在省市报纸刊物上发发。听了接生婆的一席话,我也被感染了,想着手给小槐村特别村长阳写一篇报告文学,一来是给典型村作作宣传,二来也可以显示出我的包村成绩来。
我半夜里披衣起来,打开台灯,拿起笔,看着窗外小槐纪念馆的方向,很多人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小槐、阳、马老头、接生婆、阿红,还有现在刘部长······
四
阳不知从哪里知道我要写报告文学的事情,叫我到他家里去座谈。他整天比县长还要忙,能单独和我会面是我的荣幸,我当然欣然前往,受宠若惊。
他家的房子在外面看还不如其他村民的高档,但到了里面才感觉出别有洞天,宽绰的很。我这是第一次到他家来,说来惭愧,我已经包这个村三年了。一进门,阳握着我的手,我感觉他的手异常的宽大和温暖。
“欢迎,大秀才,你可是稀客呀!你包我们村,也不我家里来莅临指导指导,很官僚呀!”
我寒酸的笑着,哪是我官僚,是你这尊佛大呀,我怎么敢轻易登门呢!我坐下来,阿红笑盈盈的出来,给我倒茶水。我赶忙惶恐地站起身来。
“你坐,别客气!“阿红说。
“你大老板给我倒水,我哪里敢呀!”
“我正好公司里没有多大的事,回来了,你有福分,不然你怎么会喝到我倒的茶呢?”老板就是会开玩笑。我不禁偷眼看看她,依然国色天香,不改镇花风采,没有生过孩子,那身材说是风中杨柳一点也不过分。
他客厅的橱窗里放着一些古玩、名酒,相当一部分空间摆着阳和领导的亲切合影,都是市级以上的大领导,还有参加省市人代会、市党代会的合影,阳是省市人大代表,市里的党代表。橱窗最中间处竟然供者小槐的牌位,牌位前面香烟缭绕。橱窗一侧是个很大的书橱,上面摆放各类的书籍,书籍有些陈旧,且有许多已经卷了边,看来这些书不是用来摆设的。
我向他大致汇报了我的构思,报告文学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光荣的历史;第二部分是辉煌的今天;第三部分是灿烂的未来。重点是写第二部分,特别是阳担任村长以来的丰功伟绩。阳一边听着一边频频点头,中间也不插话,等我说完,他说给我几点建议。
“历史这一部分,应该着墨加重一些,列宁不是说忘记历史意味着背叛嘛!小槐村也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吧,出过的名人也不少,虽然有些地方硬说是他们的名人,但事实胜于雄辩,是我们小槐村的祖宗,别人是争不了去的。我和小槐同宗同族,小槐在历史上贡献要翔实,小槐文化对我们村的发展起到的巨大作用要突出写,文化也是生产力,可以说,没有小槐文化就没有小槐村辉煌的今天和灿烂的明天,如果说我起来什么作用的话,我只不过对小槐文化的弘扬起了点推波助澜的作用。”
他目光异常深邃,额头上闪着亮光。我忽然想起鲁迅《一件小事》里的一句话:须仰视才见。
“至于我,不要过多地渲染,我做的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大家信任我,让我干了村长,我应该不辜负村民们的期望!mao主[xi]说过,只有人民,才是推动历史的真正主人!伟人已逝,言犹在耳。多宣传我们村里党的建设、民主建设、制度建设,我们所有的工作都纳入法制的轨道,不搞一言堂,一个人说了算,制度是根本性、长期性的东西,人管人办事管一时管不了一世,制度管人办事才能千秋万代!”
“我们村的前景是光明的,道路也不会很崎岖。将来,我们以正在建设的化工企业为龙头,以工带农,以农支工,全力转移劳动力,形成农业的产业化,工业的现代化,村庄建设走城市化的路子,让农民变股民,股民变市民,全力打造全省第一批小康村!”
阳谈了很多,其实我根据记录整理整理,再增加一些事例和数字,就是一篇很好的报告文学,他的文采远在我之上呢。
“明天你到财务上领上一万块钱,写文章也需要经费的,找报社发表也需要打点的,经费不足你尽管要,需要人打下手,你尽管开口!”
我起身告辞了,在路上还沉浸在刚才阳的语境里。我的确领略到了,什么是大胸怀、大气魄和大手笔了。
有了村长的大力支持,特别是经费的保障,一连一个星期,我夜以继日,报告文学终于出笼了。我在镇里最好的宾馆请市报社的编辑吃了一顿饭,还请他出了出汗,带了些土特产,他把稿子拿走了,让我等候好消息。
不久来了电话,稿子基本过关了,但由于篇幅太长,需要整整一个版面,和主编汇报,主编说需要1万元的编务费。什么他ma的编务费,想要好处明说吗。这个也不是多大的难事,我给阳一说就搞定了。但我就讨厌报社这些家伙既当biao子又立牌坊,打着主编的旗号吃拿卡要,虚伪至极。
五
这天,小槐纪念馆来了一位陌生人,个子高高的,瘦瘦的,30多岁的年龄。他依次参观了各个展览厅,看的很仔细,脸上挂着莫名其妙的笑,似笑非笑,又若有所思。最后走到院子东北角的小槐房子旧址,沉默良久,时而摸摸已经油漆斑驳的房门,眼里隐隐有泪光闪动。
“先生,这里不允许参观!”工作人员的话把他从沉浸中拉出来。
“我们的馆主请你到他那里坐坐!先生你真有福分,我们的馆主从来没有主动邀请过一个来参观的”
来人跟着工作人员来到马老头的办公室,办公室里茶香四溢,马老头端坐在客厅中堂,身后上方是一幅字,上书一个大大的繁体“无”字。本来像在闭目养神的马老头见到来者,忽的目光一闪,脸上掠过一丝诧异,但立即恢复了平静。他叫过身后的一个男子耳语几句,那个男子看了来者一眼,匆匆离开了。
“小伙子,从那里来?”
“我从广州来的!听说小槐村是这个省的典型村,就顺便来看看!”
“干什么职业的?”
“自由记者!”小伙子手指修长,右手中指第一节处有突出的老茧,看来是从事文字活的不假!
“从你的面相上来看,似乎是文曲星下凡,想必是有些文采的人!”
“哪里,哪里!”
“来我们小槐村看了,又什么感想吗?”
“这几天,我转了看了看,村子发展很快,不愧是全省的典型!老先生,这个小槐是个什么人物呀?”
“他是我们村的历史名人,我们村的发展多亏······”
还没等马老头说完,阳从外面匆匆进来。马老头,也没有起身,冲阳使了个眼色,介绍说:“这是我们村的村长,阳!”
“你好!”来者起身和阳握了握手,阳仔细端详着来人,脸上忽而迷惑,忽而惊讶。
第二天,这个人就不再见了。
县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县文化大楼建筑工地出现了坍塌事故,九死一伤,主管文化大楼的刘部长、他的女儿阿红被省ji委的人双轨了。不几天,阿红公司的财务室失了火,会计烧死了,所有的账本也都烧毁了。省ji委和省国土资源厅来人到小槐村调查,据说得到举报,小槐村在没有任何审批手续的情况下,违法占用耕地,建设高污染项目,热火朝天的工地突然冷清了下来,外商也不知去向了,省里人要求阳不要外出,随时配合调查。村民们得知了消息,都着急了,男女老少集体到村委找阳,说工地停工了,我们的入股怎么办?阳站在村委大院里,神定气闲,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村民们,这只是一场误会。省里接到诬告信,来了解了解一下情况,工地也是暂时停工。我什么时候欺骗过大家呢?你们入的股绝对没有什么问题,退一万步讲,就是有了问题,我用我自己钱退还给大家!请大家相信,我们小槐村有小槐保佑着我们,不会有什么事的。”
“你老婆和你老丈人不也被双轨了吗?你还有什么钱?!”人群里有一个村民喊。
“是呀,是呀,你倒是说说!”
“工地上出个事故也是正常的事情,上面下来了解主管人员的一些情况也是正常的。我可以确切的告诉大家,明天阿红和我岳父就出来了!”阳的冷静不由得你不相信。
“就是,我早就说没有什么事的,有阳在,不会有什么事的。”一个村民说。
“对,我们怎么怀疑他呢?我们是不是糊涂了?”村民们开始为自己感到羞愧。
“我们联名给省里、中央写信,保我们的村长。我执笔,大伙都签名!”那个退休的张老师高声喊。
“对!你写好了,我们晚饭后,都来签名!”村民们都愤愤不平的散去了。
我给报社打电话,催问报告文学的事情,那个编辑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差点没有被你小子害死,你赶紧把你的一万元钱拿回去,你他ma的以后不要再找我了!说完,电话砰的一声摔了,我再打过去,他再也不接了。我隐隐感觉似乎是哪里不对头,额头上的冷汗渗了出来。
村里来了公安干警,在村子的显要处,贴了好多通缉令,村民上前一看,原来是通缉阳的,阳携巨款逃跑了。大家这才知道,阳自从讲话后的第二天,已经近一个月的时间不见人影了。村子里顿时炸了锅。
警务室的小李和小孙也被逮捕了,小李和小孙领着办案人员在村子不远处的一块野地里,挖出一个尸首,尸首的脖子右侧有个明显的胎记,有人认出,这就是前段时间在村里转悠的那个自由记者。
刘部长、阿红被判了重刑。
阳一直没有抓捕归案。但阳在县城里购置了几处别墅的事终于暴露出来了,据说还包养着7个情妇,而且都给他生了孩子······
后记
几年后,人们发现小槐旧址房子里跑出五六十黑猫,房子的门洞开着,最后有胆子大的人进了房子里,发现一具鲜亮的白骨,白骨的腰间还套着一根金利来腰带,白骨的嘴张得老大,右手扭曲着,像上扬着。骷髅的一边,是一只肥硕的大黑猫,叮满了苍蝇,嘴角的残留已经发干的血迹。
马老头还继续着他的神仙生活,来算命的人依然门庭若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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