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一放假,我便乘上东去的汽车,向乡村老家赶去。乡村老家有82岁的母亲,她在一年前瘫痪了。瘫痪在床的母亲最挂念我这个在城里干事的儿子,因此,每隔一星期,我都要从百里之外的城市赶回来看她。
汽车走到罗局镇不能前进,剩下的土路,我得步行着走完。天公真不作美,流鼻涕似的下起小雨,淅淅沥沥的小雨,把黄土铺就的乡村小道弄得面目全非。我踩着稀泥前进,耳畔便响起“吧叽吧叽”的声音。好不容易才到村口,一条水渠又挡住去路。倘若过桥,就得绕一个大圈,我耐不住性子,想从水渠上跨跃过去。但体态较胖,跨越没有成功,整个身子就扑到水里。我艰难地从水中爬起来,便是一只落汤鸡了。拧去身上的水滴,我快速走回母亲居住的小屋,却见她直挺挺躺在屋地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脖颈上还套着一根绳子。不可思意的是,她的两只手拽着绳子两头,那迹象好象是把自己往死里勒。可能是双手已无送走一条生命的力量,才这么沉闷地僵持着,在她的周围,是从便桶里流出来的屎尿,污臭不堪……
我惊得三魂出窍,慌忙将携带的东西摔在一边,大声叫道:“娘啊!”扑过去将她抱起,放在炕头,心急火燎地取下她脖子上的绳子,脱下被污物尽染的衣裤,换上干净衣服,把她塞进被窝,母亲的神志慢慢清楚了。当她看清是我,挣扎着叫了一声:“儿呀,你咋才回来?啊!快买包老鼠药叫我吃了,连你们谁也不拖累!”说着放声大哭。
我感到问题严重,一边给她揉着胸窝,一边泪流满面地问:“娘,为什么这样,啊?”母亲不回答,像个孩子似的嘤嘤啼哭。这时,她看清我穿着湿衣服,立马止住哭声,像儿时那样呼唤着我的名字说:“咋成了水猴?这样会着凉的。快,衣柜里有你穿过的衣服,这就换一件去!”说着就把手伸到墙角,抓衣柜上的钥匙。我“哇”地一声哭了,母亲躺在屎尿地上这长时间,没人过来搭问,她见儿子的衣服湿了,却这样醉心……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飕飕落在地上:“娘啊,怪我回来晚了,使您老人家受这么大的罪!”
我正伤心,弟媳咋咋呼呼领着村支书进来了,一边走,一边指手划脚;一边走,一边向村支书诉说自己的“冤屈”:“支书你看,我把她伺候好好的,她竟拿绳子往死勒哩!这不坏我名声吗!”这么说着时,见我站在屋地上,突然又哭又喊:“你老娘给我甩命,我可担当不起,我给她吃,给她喝,她还要怎样?呜呜呜……我活不成啦……呜呜呜……我可背不起坏名声……”她一边哭,一边用手在鼻子上捏鼻涕,捏了几滴,就抹在自己的鞋帮上了。
我见她恶心,这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躺屋地上,为什么脖子上会套一根绳子。原来弟媳这两天不管母亲,吃饭时像喂猪,叫儿子端一饭墩在炕堰,母亲挣扎着用嘴去吞,好几次把碗掀到地上摔得粉碎,弟媳就骂她老不死的,咋不倒折……这样活着还不如去死,母亲就从炕上滚下来,想在衣柜找一根绳子自尽。绳子找到了,但套在脖子上的绳子勒不死自己,她就想把绳子挂在门扣上。她向屋门爬去,不小心撞翻便桶,便桶颠翻的响声被弟媳听见了,她跑过来一看,才知母亲寻短见。这个女人,不搭救母亲,却去找支书,来给自己拾名声!
我气得浑身发抖,大声斥道:“你如果把娘管好,她能这样?这些天你到娘屋里来过几回?扶她解过几次手?给她倒过几次便桶……”弟媳无言以对,冷不丁蹩跳起来:“你好,我瞎,嫌我没管好,拉你家去……”我一时语塞,眼睁睁看着她,一段酸楚的往事便涌上心头。
我进城工作时,弟弟还没结婚,母亲就和弟弟过一起,但弟弟娶了媳妇,母亲便受罪了。母亲像牛马似地干活,弟媳还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弟弟为此没少动粗,但弟媳一哭、二闹、三上吊,弟弟也没办法。弟弟在家时,弟媳不敢对母亲过份。但弟弟是个包工头,不能老呆在家,一外出,母亲就成了一只孤雁,不是几天没饭吃,便是被鹐得头破血流。我见这样下去会把母亲逼死,就把她接到城里和我住。但母亲不习惯城市生活,整天念叨着要回乡下去。为了留住母亲,我用自行车推着她,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转悠,还推着她游览城郊周围的名胜古迹。上了岁数的人都说我这个孝顺儿子难得。但母亲那一双小脚却成了城市年轻人调笑的实物。母亲是1923年生人,一双脚缠得像小罗卜头,这样的小足现在几乎没有,因此,城里的年轻人就像看出土文物似的观看母亲的小脚。母亲老了还害羞,我推着她出去一两趟后,她再不去了,整天呆在楼里像坐监狱。她受不了这种洋罪,死闹着要回去,我只好把她送回乡下弟弟的家。母亲一到家,就抢着干活,她要在弟媳跟前买好,免得人家给白眼……不幸地是她瘫痪了,弟媳更就不容。我想把母亲接到城里照管,可母亲死活不进城,我和弟弟商量后,决定叫姐姐照管她。
姐姐家在古浪河,是个依山傍水的村庄,母亲同意了,我和弟弟就把母亲送过去。姐姐把母亲照管得妥妥贴贴,母亲很高兴,可在这时,弟媳却叫儿子把母亲拉回她家来了。弟媳很有理地说:“老人一直和我们过,我们能照顾,拉姐姐家,不是给我张扬坏名声吗,我可背不起这身脏!”但把母亲拉回来,弟媳却不怎么管,给脚地上放一只尿桶,叫母亲自己挣扎着屙屎撒尿,她几天也不进母亲的屋。母亲一个瘫痪之人如何处理自己的“水火”?只好拉在炕上,姐姐三天两头赶过来清理。后来,姐姐干脆住在弟弟家经管母亲。这几天,姐姐回家收拾玉米,临走时托付弟媳照看母亲,弟媳嘴上答应了,就是不行动,母亲忍受不了,才选择了走绝路……
村支书见我和弟媳争吵起来,慌忙过来劝解。正说着话,弟弟从工上回来了,听说母亲欲寻短见,哭了几声,抓起镢头要去打妻子,被我夺下来训斥:“二杆子劲又上哪?打出个事咋办?”弟弟泣不成声地说:“姐把娘管得好好的,她装精做怪自己要管,可拉回来却不管,这不把娘往死路上逼吗?”我沉默不语,暗自寻思:社会的裂变,使家庭这个细胞出现了畸形,弟媳就是畸形实体上的一只怪胎,当然,还有我的大哥。大哥也是母亲的亲生,但自从分家后,他就没有尽过孝道,母亲瘫痪在床,他竟然一次也没来看过,更甭说伺候了。我和弟弟对他早就心凉,好些年不和他说话。大哥和弟媳一个是虎,一个是狼,虎狼成行的家庭,一个瘫痪的老人,还怎么生存……不行,我得收拾这个残局,叫我亲爱的母亲平平顺顺走完人生的最后旅程。深思熟虑后,我决定施计。
我的计谋是“四面楚歌”,在家中营造一种孝敬爱老的氛围,让孝敬之风围歼邪恶。于是,便对弟弟说:“必须保护母亲的尊严,不要认为她老了,就当一只猫呀狗的待见。我先把母亲伺候几天,稳定她的情绪,同时做个尽孝的“示范”,叫大哥和你媳妇看看,老人就应这么伺候。接下来,你动员亲戚朋友和大哥、你媳妇拉家常,名义是拉家常,实际要给他们施加压力。叫他们明白,不孝敬老人苍天不容,自己受舆论谴责不说,还将影响后代的发展。大哥是死狗,就用打狗的办法;你媳妇好面子,就在面子上琢磨。第三就是物色一个保姆经管母亲,你媳妇一直想做‘娘娘’,就叫她做一回,她如果指挥保姆照管母亲,是很乐意的!”
我把想法说完,弟弟依计而行,我就不离母亲左右,烧盆热水给她洗脸,擦身;拿起梳子给她梳头。母亲的头是姐姐走时给梳的,稀疏的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髻。我把髻绽开,重新梳理后想绾上去,但我没弄过这事,绾了好长时间绾不成,就抱怨自己太笨。母亲笑着说:“这是女人家干的活,你不会绾,就用头绳扎住算咧!”我便把她的头发捋成一股,用头绳扎在脑后,开玩笑地说:“娘,这一弄,你成电影明星啦!”母亲高兴地张开嘴直笑。我见她从阴影里走出来,就把心放在肚里,一边和她拉闲话,一边涮洗被污物弄脏了的衣服。
瘫痪一年多的母亲真就是小孩了,15分钟要解一次小手,10分钟要翻一次身,躺一个钟头就得起来坐半个钟头,这些程序,都要别人扶助。我就一步不离地守着她,随时伺候。常言道:“久病床前无孝子。”我想这话不对,不是无孝子,而是看你想不想做孝子。我们都是父母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现在他们老了,病了,瘫痪了,即便从还债角度讲,也得把他们扶侍得熨熨贴贴,为什么要做忤逆呢?
我把母亲经管两天,老人脸上就有了红光,她问我:“你能把我经管几天?”我知道她怕我走,就编个美丽的谎言:“娘,我休一年假,在家经管你!”母亲便笑得很灿烂。我就开玩笑说:“你不是想死吗?我这里有包老鼠药,你吃不吃?”母亲说:“你如果叫我吃我就吃哩!”我就将一包东西递给她,她打开来一看,嘿嘿嘿笑着:“是面粉,哄我哩!”我喷地一声笑了,心想:人到老了,才留恋这个世界!
母亲患的是中风型老年性瘫痪,一直由罗局镇的针灸袁扎干针,弟媳闹腾后针灸袁不来了。我叫针灸袁重新给母亲扎针。针灸袁用针狠,每次下针40多枚,每扎一回,母亲的疼痛便减轻一些,母亲高兴地念叨:“还是要儿!还是要女!”这么说着时又长嘘短叹:“只是你大哥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听母亲絮叨着,我就背过身去抹眼泪。
国庆节长假满了,我又请了三天假,十天时间的尽孝“示范”加上针灸袁的医技,母亲的气色明显好转,不出意外的话,她还有站起来的可能。临走前一天,弟弟带来好消息,说三个舅舅领着六个表弟把大哥揍了一顿,大哥已同意每月给母亲30元赡养费。更重要的是弟妇在舆论的压力下,愿意请保姆照管母亲。我说好,“四面楚歌”成功了,接着就对弟弟说:“雇请保姆的钱我来出,只要不叫娘再受坷坎!”弟弟说:“这点钱算啥,少抽几包烟就出来了,不用你管!”弟弟是包工头,手中有钱,我也就得过且过。这时候姐姐来了,说她把玉米收完了,安下心经管娘,叫我快回城上班。我对姐姐说:“你是单帮,家里离不开,咱们还是请个保姆吧!”
我把雇请保姆的事委托给弟弟,便回城去了。没几天,弟弟打来电话,说大哥看过娘几次,娘很高兴。保姆也找下了,是西村的文珠婶。文珠婶比母亲小十几岁,身体健朗,和母亲很投缘,有她经管母亲,我一百个放心。那天晚上,我无忧无虑地睡着了,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文珠婶和母亲坐在一起拉家常,忽儿,又见母亲下炕走路了,她拄着龙头拐杖,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一路“叮当”,一路笑声……远远地我还看见神英使者向我走来,边走边说:“你保卫了母亲,给你增加十年阳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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