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大学前，和高中时的同学鹿萤相爱了，鹿萤家境不好，我常常关照他。但鹿萤是班上学习尖子，一直给我补习落下来的功课，使我在高三的头一学期，就冲到全年级前十名的行列。我有点沾沾自喜，和鹿萤的关系黏得像胶。终于有一天，我们没有控制住感情，在一座小树林里作了爱。那是1983年，“革命形势还很严峻”我很害怕。鹿萤说：“但愿什么事不要发生！”但在高三最后一学期，鹿萤没有来学校。我想她是不是真有事了，就上她家去找。她哥很冷淡地问我：“你是鹿萤什么人！”我说和鹿萤是同学。她哥恶恨恨瞪着我：“鹿萤死了！”我惊得目瞪口呆，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想问鹿萤的父母，才知她父母早已亡故。问村里人，他们也不知道鹿萤哪里去了。鹿萤真的死了吗？若是真的死了，那都是我害的，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尽自己的罪责……我蹲在村口哭了一场，忧伤悲痛地返回学校。

接下来由于功课忙，我再没去找鹿萤，但我不相信她会死。后来，我如愿以偿走进大学校门，心里却一直放不下鹿萤：她学习比我好，倘若不放弃，进一流重点大学十拿九稳……可是，她为什么放弃高考？带着许多不明白的疑惑，我在大一的头一个暑假第二次去了鹿萤家，却被她哥赶出来了。如果说她哥像个输红眼的赌徒，那是太恰如其分了，他手里拎根枣木棍指着我：“我知道你是鹿萤的野男人，她已死了，你找她干嘛？再不滚，小心我敲断你的狗腿……”

我害怕那根枣木棍落到我头上，便像一只偷了油的小老鼠，灰溜溜逃遁了。我在思念鹿萤中度过了四年大学生活，毕业后，分到天阳报社当编辑，没几年便升任主编。我在工作之余继续寻找鹿萤，但一直未果，以为她真的死了，也就死心。后来，我和一个叫蓝玲的姑娘结为伉俪，蓝玲是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气质高雅，心底善良，但却没有生育能力，这使她很苦恼，常常对我说：“大军，我对不起你，不能给你留一个根，要不咱离婚，你再找一个！”我恼怒地说：“你胡说啥？不生孩子我也爱你！”

不觉光阴荏苒，转眼就是2004年，古城落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冬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我站在阳台上饶有兴致地观赏雪景，一个拾荒人的身影吸引了我的眼球。拾荒人在距我百米开外的垃圾台上，飘飘扬扬的大雪，并没阻止他（她）的劳作。我辨不清是男是女，模模糊糊看见他（她）手中的那根大铁钩，仿佛一把钩镰枪，直刺垃圾堆中，奋力一拉，一堆垃圾便四处开花。开了花的垃圾层面上露出纸箱、破布、塑料袋、酒瓶、易拉罐。拾荒人像发现宝贝似的将纸箱择捡出来，码成堆、扎成捆；将破布、塑料袋装进一只编织袋；酒瓶、易拉罐装进另一只编织袋……雪片在他（她）的背上盖了一层被，他（她）浑然不知；冰冷的雪水似乎已浸透他的鞋袜，他（她）全然不晓……我禁不住热泪盈眶，心想：这个世界上，有一掷千金的款爷；也有为一只酒瓶而折腰的穷人；拾荒为生的人该是多么艰辛？我是主编，有扑捉新闻的习惯，眼前的这个拾荒人，不是很好的素材吗？我拾步下楼，向垃圾台走去，想和拾荒人作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然而，当我走上垃圾台后，不禁怔得目瞪口呆，这个拾荒人竟是我二十年没见面的鹿萤！

鹿萤没死！我顿时热泪盈眶，想上前抱她，她却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向墙角缩去。毕竟二十年了，她可能有了男人，我便打住自己冲动的感情，轻轻叫了声：“鹿萤！”

鹿萤嘤嘤地哭泣起来，边哭边说：“大军，你好吗！”她这一问，使我心如刀绞，我不顾一切地将她揽在怀里，鹿萤伏在我的胸口，淋漓尽致地痛哭起来……

“回家去吧，这里雪大！”我拉着她的手，爱抚地说。鹿萤顿了一下，忐忑不安地说：“我怕蓝玲见怪！”我一怔：“原来你知道我和蓝玲结婚？”鹿萤点点头。我突然热血沸腾，怒气冲冲说：“哪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啊？”鹿萤说：“这不找来了吗！”我一时语塞，竟然说不出话来，回过神来，拉着鹿萤就走。鹿萤说：“让我把这些东西收拾好！”说着就去捆绑那些废品。我的眼窝一酸，蹲在地上帮她捆绑，然后一件一件搬到板车上。鹿萤呆呆看着我，一遍又一遍地擦眼泪。

我把鹿萤的板车停放在楼下面要和她上楼去，鹿萤怯怯看着板车说：“放这行吗！”言下之意是怕人把她这一车破烂弄走。我感到一阵悲哀，不屑地说：“一车破烂，谁要！”鹿萤想了想，这才跟我上了楼。

我住的是一套三居室房屋，装修考究，十分现代，为了防止小偷，多加了一道推拉式防盗门，出门时用连锁从外面锁上，回家后还可以从里面锁上。鹿萤一见，站在门口不敢进来。我催促几次，她才蹑手蹑脚走进客厅，但还是不敢在红木沙发上打坐，站立一阵，见屋地上有张小木凳，才扯过来坐在上面。

我心中很不是滋味：当年多么一个美丽活泼又有文采的鹿萤，可是现在……鹿萤似乎猜出我的心境，悠悠地说：“大军，甭小看捡破烂这行当，利大着啦，一斤纸箱能卖一块钱，一只酒瓶也能卖三四毛哩！有了这些钱，我和林生就不愁吃穿啦！”

“林生！林生是谁！”我急切地问。鹿萤哽咽起来：“林生是我们的孩子啊！”“你说什么？我们有孩子！”我扑上去抱住鹿萤，鹿萤像块柔软的面团，倒在我怀里：“就是那一次，在小树林里……”“这么说你没参加高考是由于怀孕了？”我心神不安地问。鹿萤点点头。

我们那一次作爱后，鹿萤便怀孕了。那时侯上大学要政审，为了不影响我的前程，鹿萤决定自己背起这口“黑锅”，使我顺利地走进大学校门。她却放弃高考，扛个大肚子回到家中。鹿萤的父母早就过世，哥嫂见她做下没脸事，追问男的是谁，鹿萤闭嘴不说，哥嫂就把她赶出门外。多亏天台山一个老妇人救了她，让鹿萤在一孔破窑里生下林生。从此，破窑洞成了鹿萤和林生的家。山里人善良，给鹿萤租了几亩荒地，鹿萤一边种地，一边教林生认字。鹿萤是高才生，教一个林生戳戳有余。我大学毕业后在报社当记者，鹿萤找过我，但那时我和蓝玲已经结婚，鹿萤哭了一场，也不嫁人，一门心思教林生读书。林生未进学堂，就考上北京的重点大学，这使鹿萤兴奋得几个夜晚睡不着觉，她想把喜讯告诉我，但怕影响我和蓝玲的关系只好放弃。林生上学需要不少钱，鹿萤在建筑工地背过砖，给旅馆洗过衣服，后来，就在这座城市拾荒……老天作美，让我们二十年后重新相逢！

听完鹿萤的叙说，我放声大哭：“为什么不告诉我有了林生！为什么不上我这里拿点钱养活你们母子！”鹿萤哂笑着：“如果告诉你，你能上大学，做主编？”听着鹿萤的诉说，我能说甚么呢？只有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让感激的泪水流在她那饱经风霜的脸上……

“叮当”声响，屋门打开了，蓝玲走进来，见我和鹿萤搂在一起，愣在那里老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和蓝玲结婚多年，她从未怀疑我是个花心男人，但眼前的一切……我惶恐地把真实情况告诉她，蓝玲痴呆半天，突然抱住鹿萤放声大哭。

接下来的事情使我不敢相信，蓝玲像招待贵宾那样给鹿萤张罗饭菜，吃完饭，又拉上鹿萤上街买衣服。鹿萤不想去，但拗不过蓝玲的执着，只好去了。我不明白蓝玲处于什么目的，但她毕竟是和我办了正式手续的夫妻，要杀要斩一切都由她了……

下午吃饭时，鹿萤和蓝玲回到家，这时候的鹿萤已是满身光鲜，和蓝玲站在一起，真像一对亲姐妹。天快黑时，鹿萤要回她租赁的地方去住，蓝玲不叫走，说她晚上还要主持节目，叫鹿萤留下来和我说话。这是那和那的事呀……我呐呐着要给蓝玲解释，她已走出门去，还从外面把门锁上了。

蓝玲搞阴谋诡计啊，甜言蜜语拢住鹿萤，又想从背后插上一刀，女人的心真是难以叵测……我突然愤怒起来，抓住防盗门使劲摇晃，但一条连锁在外面紧紧锁着，我和鹿萤被困在屋子里……

困兽犹斗的我一遍又一遍给蓝玲打手机，但她的手机关了……已是凌晨两点钟，蓝玲还没回来，我只好叫鹿萤在隔壁的房间睡觉，我哪，和衣躺在卧室里，翻来覆去烙煎饼。二十年了，鹿萤含辛茹苦，孤守空房，现在蓝玲既然将我俩锁在一起，我何不和她重温从前之好？我冲动了几次，但理智促使我没有付诸行动……

第二天下午，蓝玲才回来，一进门就问我们昨晚休息得怎样？我当即申辩：“蓝玲你玩什么疯？想陷我不义是不是……”蓝玲灿烂地笑着：“大军，你把我想成王婆了？你们二十年没见面，在一起说说话有什么。”我说蓝玲，我们可是分开睡的，什么事也没做！

蓝玲哈哈大笑，突然，她的情绪低落了，怯怯地看我一眼，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拿在手中说：“大军，别抱怨，今天我上民政局一趟，扯了离婚证。”说着，就把离婚证递到我手里。

我脑门“嗡”地一响，冲着她大吼：“为什么要这样，啊？为什么……”蓝玲苦涩地一笑：“十八年了，我没给你生孩子，你和鹿萤既然有了林生，就……”

我抓住她的肩膀摇晃着：“真糊涂！你真糊涂！你要我背负心汉的罪名吗！”蓝玲眼里噙满泪水：“大军，这是我决定的，知道你不会同意，我才找到民政局张局长说明因由，张局长违反了一次纪律，让手下人开了离婚证……”

蓝玲的话没说完，鹿萤在一旁吵开了：“蓝玲，你这是干什么啊？我只是想见见大军，别的意思都没有，可你……叫我怎么做人呀！”

蓝玲扑过去抱住鹿萤，两人又哭成一团……哭了一气，蓝玲问林生在北京那所学校，地址、电话都问了，鹿萤一一告诉她，蓝玲记在她的袖珍笔记本上，然后对我说：“大军，我感冒了，去医院看医生，你再陪陪鹿萤！”我说要不要我陪你去，蓝玲说不要了，就和我们告别。

蓝玲走了好长时间，我还没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我爱鹿萤，也爱蓝玲，她们俩是我的左手和右手，可蓝玲为了成全我和鹿萤，竟然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人常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可蓝玲和鹿萤是两块美玉啊——先是鹿萤，见我和蓝玲结合，默默忍耐了二十年；现在又是蓝玲……“我大军何德何能，竟叫两个女人为我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突然，我想起蓝玲出门时神情恍惚，去医院看医生是不是安全，就跑到我们经常看病的协和医院去找她，但医院的人都说蓝玲没来，蓝玲是节目主持人，没有一个人不认识她的。我傻眼了，赶紧去电视台，电视台的回答和医院一样。我又给蓝玲娘家打电话，娘家也说没见蓝玲回来……一阵不详之兆倏地闪现在我的大脑中：蓝玲是不是去寻短见……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中只停留了几分钟，我便向派出所报了警。警察协助我在天阳市找了一个多月，也没发现蓝玲的踪影……

我欲哭无泪，望着天花板默默念叨：蓝翎，你上哪儿去了？蓝翎，你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蓝翎，你真地走了绝路吗……就在这时，鹿萤拿着一封信进来。信是林生写的，鹿萤和我重逢后就给林生写了信，林生回信祝福他们，但林生最后写的那些话却使我兴奋不已：“爸爸，您托阿姨送来的五万元收到了，我勤工俭学再挣点钱，四年的学费就够了。爸爸，再不要寄钱了，我会照顾好自己！”林生在信的结尾还追叙了一句：“爸爸，阿姨临走时给你留了一封信，说必须让你亲手来拆。这封信是等我放寒假带给您哪，还是马上邮回来？请拨电话6810483告知。”

看罢林生的信，我高声呼喊：“是蓝翎，是蓝翎给林生送的钱！”我立即拨通了林生提供的电话，叫他用快件将信邮回来。第三天，我收到林生邮回来的快件，打开一看，果然是蓝翎写给我的信，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大军：恕我不辞而别。说来也真巧合，我姥爷离开大陆后音信全无，这些年我一直寻找他，前几天妈妈来了电话，说姥爷还活着，生活在南美的尼加拉瓜，叫我前去继承遗产，我正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你，没想到鹿萤来了。既然20年后你们重逢，还有了孩子林生，看来这是老天的刻意安排……我不是刻薄女人，临别前的一番举作，是希望你和鹿萤生活美满……大军，我知道这样离去很残忍，但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请你和鹿萤放心，到姥爷那边后，我一定好好生活……最后我有一个请求，希望林生能成为我们三人的孩子……

看完信，我放声大哭，如果说鹿莹是我的左手，那么蓝翎就是我不可缺失的右手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