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万仞山,悲笳胡月寒》之二
采薇
小时候在乡下读书,时常从教室窗外飘进一丝清脆的竹笛声,乐曲虽然多半是《十五的月亮》、《妈妈的吻》之类流行歌曲,但在盛夏酷热的气温下,课间枯燥的朗读中,偶尔掺杂进这么一声半痕透着自然气息的声音,心里还是会感觉到丝丝沁人心脾的凉爽。
竹笛可能是所有人工制作的乐器中最为简便的种类了,农村里稍具乐感的人,基本上都会吹奏和制作,因而大凡到得山间乡里,随处都可听到这种小溪流水般清洌的声音。
潺潺的山涧旁,顺水漂来几声不成曲调的笛声,那是侧骑牛背的半大孩童在信口胡吹,吹者并无炫耀之心,听者也无赏鉴之意,大家各忙各的,任由笛声散漫得遍坡遍野;
暧暧的烟村里,一缕刚健的笛声沿着炊烟攀上高高的树梢,传入远远的旅人耳中,仔细分辨,吹的竟是《帕米尔的春天》,吹奏者把花舌翻弄得举重若轻,虽有卖弄的痕迹,但于这荒村僻地,能完整吹奏这样曲子的,也算得是一方的高手了。
在乡村里,人们一般并不在意谁的演奏技巧有多高,能够准确、流畅地吹出时新的歌曲,就能给大家带来无限的欢悦。有个奇怪的现象是,这些业余的笛子“演奏家”们几乎没有识谱的,但他们总能以最短的时间学会最新的歌曲,并且都能掌握音准。
有一年的夏天,我们十来个中学生到一个山村去玩,那是一条两山夹峙的山沟,背后是连绵不绝的大山,对面是一座马鞍形的“屯”。黑夜降临时,我们一同去爬那座“屯”。其时正是农历十五,澹荡若水的月华溢满了每一丘水田,笼罩着每一座山峰,照亮了每一个庭院,我们在宽敞的“屯”上俯瞰脚下蜉蝣蝼蚁般的苍生,仰视对面庄严浑穆的大山,心中充满了天人合一的神圣感。这时忽然从杂草丛生的半山腰中传来一阵清亮的笛声,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喧闹与奔跑,竭力想要抓住那若即若离、轻若梦薄如纱的声音。
那是两个学生在合奏一首《枉凝眉》。平时早已听得耳根麻木的乐曲,在这样美妙的山间月夜再次听到,听者的心里竟然都产生出无限的绮思丽想。也许吹笛人水平并不甚高,也许乐曲本身不算经典,但是这一刻每个人心中都像是淌过一溪清凉澄澈的泉水,它洗净了我们走过红尘的一身征尘,淡化了我们面对未来的无尽猜疑,消解了我们阅遍人世的满心苍凉,抚平了我们饱经风霜的一脸刻痕……由是,我彻悟到,真正的音乐,并不在于作曲家广博高深的学识,以及演奏家妙至毫颠的技巧,而在于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场合,撩拨起听众心底那根最为敏感和感性的弦,反之,若在喧闹的集日,纵然陆春龄、赵松庭等大师将《姑苏行》演奏得如何煽情,只怕也难以收到如此效果。
乡村的吹笛人多半都会自制竹笛。南方山村里,几乎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遍植着毛竹、兰竹,平日里要编个箩筐,削根扁担,搭个大棚,做根烟竿,可以就地取材而无需上街去买。大量栽种竹子为这些业余的笛子演奏家们提供了取之不尽的原材料,他们采截一节竹管,将里面去节中空成内膛,用烧红的粗铁丝在竹管身上钻出一个吹孔、一个膜孔、六个音孔、一个前出音孔和两个后出音孔,然后用小刀把孔洞修挖圆滑,这样,一支竹笛就基本成型了。
由于制作者均非专业人员,受工艺和条件的限制,这样制作出来的竹笛有相当部分在音孔、膜孔和吹孔之间的距离比例难以测量精确,吹奏起来难免出现音准的偏差问题,但竹子出自原产,做坏了可以重新做来,他们就这样不断返工而乐此不疲。一旦制作成功,农村开窗极高因而光线晦暗的屋子顿时被这种来自天然的清音所照亮,仿佛是清亮亮的山泉水丁冬冬地跳荡在蔽日的幽簧间,又恰似闲散散的落山风慢悠悠地爬过去年的茅屋顶,半个村子因此而无限生气起来。于是三五知交便堆了拢来,不依不饶地要求这人一直吹到夕阳落山了,倦鸟归巢了,学生放学了,父亲上坎洗脚了,娘也扯着辽阔的嗓子漫山遍野地叫吃饭了。
农村人之爱笛子,固然是由于小提琴、钢琴这些西洋乐器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般遥远,而古琴、琵琶这些传统的主流乐器在乡村包括小城镇难得一见,但主要还是笛子取材方便,制作简单,且极易入门。即使是二胡,倘若手法不是非常娴熟,多半会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来,而笛子只要掌握了简单的吹奏技法和气息控制,发出的声音都不会太难听。
从演奏的范围来说,笛子也是民族乐器当中最为雅俗共赏的,你可以用笛子吹奏“日出嵩山坳”,却很难用古筝来演奏“大河向东流”,你可以用笛子吹奏《渔樵问答》,却很难用古琴来演奏《牧民新歌》,不说技法的转换,单听那效果就会让你大倒胃口。因而,笛子便无可争辩地拥有了最为广泛的群众基础。
听吹笛最好的所在莫过于在杜鹃花开的山野,芦苇丛生的河岸,鹞鹰盘旋的岩顶,袖一笛甜香的旷野清风,怀一腔悠然的天地灵气,施施然吹来,不疾不徐,心无杂尘,任音符在河水中流淌,在山崖间跳荡,在空气中遄飞。此时此刻,无论什么曲子,在你的唇间指下都成了“人间能得几回闻”的仙乐。
当然,若从专业的音乐角度而不是道家天人合一的哲学层面来说,吹奏一曲《鹧鸪飞》既应时应景,又优美动听,其艺术价值自然非任意一首乐曲可比了。
《鹧鸪飞》恰恰就是一首湖南民间乐曲,不是出自歌舞升平的教坊乐府,也不是来自高卧陇中的贤士通人,因而它流淌的绝对是逢山开道,遇水搭桥的自然之声。
我首次听到《鹧鸪飞》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中央电视台有个节目叫《国乐飘香》,专门介绍中国的经典民乐。那是一个跟平时一样沉闷的下午,电视上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笛声,那美得令人心悸的笛声就像画面上的两只鹧鸪,在高崖飞瀑之间起落,在平芜旷野之上飞舞,在云雾之中穿梭,惟妙惟肖的扑翅声在演奏者不断起落的指上发出,翩跹翱翔的流畅线条从演奏者似张还翕的唇间飘起。
那一刻我的大脑出现了一片空白,我瘫在沙发上浑身冰凉四肢发麻,完全失去了知觉,分不清今夕何夕,浑不知身处何方。
从那时我才知道笛子在取悦大众之外真正的艺术魅力。从那以后我越来越多地接触到各类经典民族器乐,深深地沉醉于竹笛之空阔辽远、洞箫之幽微哀婉、古琴之含蓄蕴藉、二胡之苍凉凄楚……这些充分体现了一个延续了数千年的农耕民族特有的文化积淀与价值取向的经典艺术,几乎支撑起那个文化市场萧条的年代中一个少年整个的审美空间。
我热爱农村,或许是跟我在乡下读过几年书有关,其实更大的原因还是当时我在写作古诗词,对传统的文化都显示出浓厚的兴趣,而传统文化诞生的环境,正是没有工业污染与喧嚣的农业社会,这与我素来的志向是一致的。
从平平仄仄的唐宋诗词开始,我逐渐爱上了所有的中国传统文化形式。不说《将进酒》那豪气干云的盛唐大气魄,不说《声声慢》那柔肠百转的偏安小朝廷,不说《清明上河图》的苒苒物华,不说《渔庄秋霁图》的冷落清秋,就是那些看似与上层艺术隔了一层的器物,比如流光溢彩的唐三彩、素朴古拙的紫砂壶、巧夺天工的青花釉、简洁典雅的明式家具,也极大地丰富了我的精神世界。
在我的眼中,一个民族的所有艺术基本上有着自己的共性。如果把交响乐比拟成讲究矛盾冲突的话剧和理性厚重的小说,那么民乐则是追求精工细巧的诗词和率性自然的散文;如果说西方油画体现了对光学应用和人体解剖的科学性,以及积极的现实批判性,那么中国水墨则传达了东方人道法自然的清静无为以及由此而衍生出的“逸笔草草,聊以自娱耳”(倪瓒语)的笔墨情趣,中国民乐和中国山水画在所有艺术门类中,几乎是最大化地传承了老庄无待无求以达到天人共生的出世思想。
在所有民族乐器中,可以说笛子是最为平民化的,因而它也就天生拥有了一种率性和淳真,而不像其他种类的乐器,往往是在历尽劫波之后,方才有了看破十丈红尘的幡然,红尘于它,原本说有便有,说无便无,不存在看破不看破。这一点正如世代躬耕南亩的农夫,日出了而作,日落了而息,不发逝者如斯的空洞概叹,没有仕途艰险的如履薄冰,一切都在日升月沉间平静似水地静静流淌。
在那个人们头脑里尚无素质教育意识的年代,放眼身边,或许唯有我一人瞻高山而起仰止之心,闻折柳而兴盛衰之意。
但我永远不是孤独的:
七千年前的一个清晨,河姆渡茂密森林边缘的小河边,在一丝清幽脆亮的骨笛声中,一个头戴青笠、身穿麻裙的赤足少女随笛声翩翩起舞,穿云裂石的笛声,珠落玉盘的歌声,泉水丁冬的环佩,交织成一曲后世永远无法复制的天籁之音。
四千多年前,西王母采昆仑山美玉,制成三支精美绝伦的玉笛,拟献给中原之王舜帝。那个“昆仑日暖玉生烟”的上午,西王母轻衣罗裳,在白雪皑皑的昆仑之巅鼓唇试吹,刹那间雪崩云卷,崖溃石飞,百兽怵然,万民来朝……
千余年前盛唐一个月色溶溶的清夜,李白正倚窗捉月,忽闻笛声大至。乐游原上清秋节,灞水桥头折杨柳。是夜的笛声,吹冷了玉门关上万颗征夫泪,吹皱了华清池里一顷胭脂水,吹落了都城南庄千树桃花瓣,更吹老了淌满中国诗河的那一片长安捣衣声啊!
笛子也许是民族音乐中中表现题材最为丰富的乐器了,它既能在“谁翻乐府凄凉曲”中勾起蕙质兰心的纳兰公子“醒也无聊,醉也无聊”的愁烦,也能于“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时使豪气干云的陆放翁“有泪如倾”;它时而“笛里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让懵懂的少女李易安心如鹿撞,时而又“谁知一曲中宵怨,霜雪无端两鬓生。”使衰老的俞成龙大发时不我待之叹;它时而在“受降城外月如霜”之夜“不知何处吹芦管”,令汉人李益等辈“一夜征人尽望乡”,时而又“上马不捉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行客儿。”让印象中骁勇粗豪的边陲胡儿也愁肠百结。
但在笛子数千年的流传过程中最打动我的还是唐代李谟的故事:
盛唐开元年间,笛子演奏技艺达到顶峰。一年元宵节晚上,玄宗李隆基微服出游洛阳赏灯,忽闻酒楼上传来一阵悦耳的笛声,吹奏的正是自己昨晚在上阳宫所奏新曲,大为惊异。次日李谟被召进宫询问,他说:“前晚在天津桥赏月,听见上阳宫里传出的动听乐曲,就用小棍在桥上排列记下曲谱,昨晚所奏即是。”他当场又演奏了一遍。玄宗听罢,很是称佩。见他年少英俊、聪敏非凡,遂命其为宫廷乐师,另封“笛中之王”,号称“天下第一”。李谟出名后不禁骄傲起来,有一次他告假回乡,在越州(今浙江韶庆)镜湖与当地进士月夜饮酒畅游。受众友赞捧,吹了一曲《凉州》,友人无不称赞,惟撑船老丈冷漠无声。李谟故意挖苦道:“是瞧不起我吧。”老丈对曰:“你把《凉州》曲中的‘十三叠’吹成‘水调’啦!”说罢拿起李谟的竹笛吹奏起来,曲调悠扬,连李谟都听得怔住了,从此,李谟再也不敢高傲自大了。
前贤与先师每有淡泊明志之论,致使后世历朝历代多有“一生好入名山游”的烟霞散人,有“天子呼来不上船”的狂狷之士,有“聊为陇亩民”的林泉高隐,尚周礼、慕舜制似乎成了孔门后人的核心内容。因而官与儒、民与士似乎在封建时代并无严格区分,中国民乐经典泰半直接来自或改编自民间的现象,说明了在文化修为和审美接受上,等级森严的封建阶级制度已经失去了实际的效力和界限,因而宫廷乐师李谟折戟于船夫,在当时也并不是一件多么大不了的事。
然而随着科学经济的发展,这些传统已完全成为了历史泛黄的背影,虽然近年来兴起素质教育,各种艺术培训班如雨后春笋,不断地出现在万里神州的每一个城镇,但艺术于当代人而言,多半只是一种谋生甚至出名的手段了,真正能够耐得住寂寞,经得起名利诱惑,潜得下心来研究音乐的已不复存焉。
2007年7月3日中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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