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最后的枪声布衣丹心

发表于-2007年07月03日 凌晨4:28评论-0条

柳巴回到大森林时,天已黄昏。一看见直插云霄的高大松树,他便不能自己,情不自禁地跑上前去,紧紧抱住,放声痛哭……

柳巴是个猎人。蓊郁苍翠的大森林,是他的家。柳巴的祖宗,祖宗的祖宗……世世代代在这里繁衍、生息。森林,给他们衣、食、住、行;森林,使他们长盛不衰;狩猎民族的命运,和森林休戚相关。然而,他们却要搬家,搬到大十栏去……为了保护这座森林,保护森林里即将灭绝的野生动物……

大十栏农区的新村落,三年前就已建好。全民族几百户人家,一千多号人,早搬去居住了。柳巴没有搬,他还要做猎人,森林民族的最后一个猎人……

大大小小的政府官员,走马灯似地劝说,嘴皮几乎磨破,却怎么也说服不了柳巴的牛劲。柳巴是狩猎民族的忠实代表,让他离开森林,放弃狩猎生活,等于判了死刑,怎么可以离去呢?

官家拿他没法。孩子们却不依存柳巴了。孩子们厌倦森林生活——整日就知打打杀杀,多少鲜活的生命,在罪恶的枪口下变作厉鬼?这是原始!这是野蛮!孩子们要去文明世界。他们向往繁华的城市、宽阔的马路、疯狂的电影院、益光流彩的电视机……--柳巴躁气了,以长者的身份训导孩子。孩子们和他闹翻,振振有词地说:“阿爸,那你留下吧!我们和阿妈可要走了……”柳巴没主意了。他不能没有森林,更不能没有孩子,孩子是他生活的希望。他们不在身边,柳巴就是原野上的独狼;高空中的孤雁;寂寞也会使他死亡……柳巴屈服了,像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万不得才做了敌人俘虏那样的屈服。

柳巴一家来到大十栏,他们是大森林最后一家来农区定居的猎户。一排排整齐的房屋,是猎户们起居的家室:一样的小楼,一样的独门独院,一样的窗明几净……这样的环境,对一个游猎民族来说,简直是人间天堂……然而,柳巴只住了一年,心便烦了,烦得他嘴角起泡。常常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孤鬼似的围着村落转圈……终于,他发出抑压长久的声音:“这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森林里,我要回森林去!”

现在,柳巴回来了,回到大森林,回到自己的家乡……森林如旧,风景幽婉,柳巴情不自禁地拥树而泣。这些高大的松树,是柳巴童年的伙伴;如今,柳巴老了,大松树还是他的伙伴。大松树能读懂柳巴的哭泣,大松树能理解柳巴此刻的心情。它轻轻摇曳着,用肥厚的枝叶,抚摸柳巴的脸颊……柳巴惬意极了,像小时候偎进母亲的怀抱——温馨、快乐……他给大松树唱了一支歌,一支年代久远的森林之歌……

多彩的夕阳把瑰丽的霞光涂抹在大地上,森林迎来一天中最壮观的时刻——这儿那儿,霞蒸雾绕;远处近处,鸟啼鸦鸣……这秀丽的景色,犹如一副气势磅礴的图画;这美妙的声音,仿佛扣人心弦的乐章,令柳巴陶醉了……人啊!对生他养他的土地,总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恋……

从狩猎到耕种,是生活的进步。可柳巴不习惯这种进步,,他甚至厌恶耕种,厌恶收获;说那是苦行僧的日子——终生孤守在巴掌大的田地上,像蚂蚁跌进铁锅,不是苦死,也得闷死……大森林就不一样了,海阔天空,绿色四野,各种动物频繁出没,只要枪声一响,吃的喝的便都来了……森林的幽微,农夫是读不懂的。柳巴懂——他早和森林融为一体,森林是他的安身之地;即使死,也要死在这茫茫的绿色之中……

西天的晚霞暗淡下去,灰蒙蒙的夜幕在森林里扯开。柳巴想猎取一只野鸡什么的填填肚子。然而,走了几个地方,却找不到一只活物……时过境迁,今不昔比,柳巴不禁沮丧起来。从前的森林,可不是这个样子啊!,只要枪头一抬,就有狍子从草丛窜出。可是现在,寻找一只野鸡也这么难?柳巴兜头挨了一棒,神情黯然……

从大十栏返回森林,柳巴走了七八天,由于是不辞而别,他身上没带一分钱。其实,像柳巴这样的猎户,根本就没有钱的概念。很大程度上说,他还不会用钱,只知以物易物。前些年里,从山外来的客人收购猎物,都是他们看着给钱;是多是少,柳巴也不知道。可一走出森林,就不同了,起手抬足都要钱;没钱,就寸步难行。但柳巴没有这种习惯,他身上很少装钱。有一次进城,如厕不给钱还强嘴,人家栏住他不让走,柳巴急红眼,用本民族才懂的语言和人家吵:“我是尿尿啊!我是尿尿啊!要什么钱?要!”人家越发不让他走了。柳巴一急,就要摘下猎枪拼命,众人方知,他是个不懂规矩的野豹子……这次进山,他犯了同样的错误:走进餐馆,看着热汽腾腾的红烧肉,要用头上的皮帽换。老板不允,他就叽哩咕噜乱吼。老板见他不掏钱买吃,还扛一杆枪,以为是坏人,便报了警。警察过来一问,才知他是山上的猎人,就没有追究。可柳巴却感到受了屈辱,又要和人家拼命。众人将他劝开,他才愤愤不平地离去。一路上,要不是采些野果充饥,恐怕很难支撑到山中。

一轮圆月从东天升起,明媚的月光穿过树冠,洒落地上。阒寂的森林里,这儿、那儿,斑斑驳驳。柳巴打不到猎物,只好饿着肚子。他打算在头道梁上休息一夜,赶明儿上3000米的二道梁。

头道梁是柳巴的家,以前住过的小木屋,早已坍塌半边,月光洒在上面,显得颓败、陈腐。柳巴找来几根木料,将坍塌的地方撑起来,进到里面,准备就寝,却见屋角里卧着一只梅花鹿。柳巴大喜,举起枪来,准备射杀。梅花鹿突然跪下,双目含泪。

柳巴一怔,心便软了,不由自己地将枪移开,走到跟前,这才发现,梅花鹿即将分娩……动物在濒临危险时,都有一些超常的举动,比如装死,比如哀求……尽管柳巴求食心切,但如何对一个“缴械乞求”的生灵下手?禁不住长叹一声,说:“鹿儿,我不杀你,放心地生孩子吧!”

梅花鹿似乎听懂柳巴的话,乖乖卧下,准备临产。柳巴却睡意全无,看着母鹿生下小鹿,别无大恙,才悄悄离去。

美丽的早霞,将山林染得一片血红。柳巴找到一树野果填饱肚子,身上有了力气,就向二道梁走去。二道梁是座原始森林,这里有猎不完的山珍野味,以前,柳巴每上一次梁,总是满载猎物而归。可是今日,转悠半天,却不见一只猎物出现。柳巴正在纳闷,忽觉身后一阵风到,不觉一怔,知道危险袭来,慌忙蹲下身去,一只凶猛的雪豹,已从头上扑过。

柳把吓出一身冷汗。他虽然跟野兽打了一辈子交道,可不到万不得意,绝不招惹雪豹,他知道这家伙的厉害。刚才若不是反应灵敏,雪豹的利爪怕已将他的脑瓜撕裂……

柳巴从惊恐中镇定过来,迅速滚到一个土坎上,举枪瞄准。雪豹一扑落空,力气已减大半,它似乎看见柳巴手中的枪,知道那是要命的家伙,正欲逃遁,柳巴的枪已响了……柳巴的枪法是全民族最好的,猎取活物,指眼睛绝不会打进嘴巴。雪豹在枪声中倒地。柳巴松了一口气,走上前去看了一看,确信雪豹已死,这才感到口干舌燥,便上百米之外的小溪喝水。

然而,当柳巴喝完水返转回来时,雪豹却不见了!柳巴惊得目瞪口呆:难道雪豹没死?要是那样,它绝不会离开这里太远,说不定正藏哪儿,伺机反扑。柳巴倒吸一口冷气,慌忙闪身树后,端枪窥视,却不见雪豹的踪影。定了定神,又想:它不可能不死,莫非让人偷走了?这么想着,就走到雪豹倒地的地方查看,果然见一道血带断断续续,朝前方延伸而去。柳巴断定,有人偷走雪豹?便顺着血迹,向前追去。

血迹和被压倒的花草将柳巴引到一棵巨大的古槐跟前,他抬头一看:古槐树上有个大洞,一条长长的豹尾和两只毫无生气的后腿从洞口耷拉下来,鲜血染红树洞下的树干。

柳巴大惊,迅速后退,闪到另一棵大树后面,端起猎枪“叭”地打出一发子弹,雪豹的屁股在洞口晃动了一下,再无其它反应。柳巴觉得奇怪,大着胆子走到树底下,用枪托捅了捅雪豹的后腿,雪豹没有反应;又拽了拽尾巴,雪豹还是没有反应。柳巴这才相信,雪豹死了。可他不解的是,雪豹怎会跑到树洞去死?而且不像人力所为……柳巴攀上树,朝洞里望去,顿时惊得瞠目结舌:树洞里有两只豹崽,正依偎在死豹怀里,起劲地吮吸奶头。它们浑身沾着血,不时地发出“咂咂”声。

柳巴脑子一片空白,这样的情景,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眼前不禁出现这的画面:母豹中弹倒地,仍然惦记树洞中两个饥饿的孩子,它们刚生下来,不会觅食,若不回去喂养,就有饿死之虞……难割难舍的母子之情,促使母豹坚强地站起来,向树洞爬去……雪豹爬呀爬,终于爬回树洞。豹崽看见母亲,亲切地扑进怀里,幸福地吮吸乳汁。可它们的母亲,在淌干最后一滴乳汁后,永远地闭上眼睛……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柳巴伤心地哭了。他突然感到,自己罪孽深重:杀害了母豹,使它的孩子在饥饿线上煎熬……柳巴打了一生猎,无数动物在他的枪口下送命,他没后悔过,只感到这是猎人的勇敢,猎人的骄傲。可对雪豹这一枪,却打出了痛苦!雪豹死了,并不为奇,可两只豹崽还在襁褓之中,失去母亲,便意味着死亡……天地良心,谴责着柳巴,他捶胸恸足,仰天长啸,恨不得立马死去,洗刷罪恶

树洞外的响声,惊动两只豹崽,它们将漂亮的小脑袋伸出洞外,“咪儿咪儿”叫着,仿佛招唤柳巴,让他进来……

柳巴不敢正视豹崽,他觉得有亏于两个嗷嗷待哺的小性灵。柳巴有生以来第一次伏地忏悔:重返大森林,压根儿就是个错误!然而,既入泥淖,已经不能自拔。回到大十栏去?他没哪个勇气,更觉无脸见人……刚毅果敢的猎人,突然作出一个可怕的选择。

他爬进树洞,抱出两只豹崽,放进怀里。然后,依树而坐,把枪头顶在自己太阳穴上……柳巴决定以死谢罪,而让豹崽吸吮他的鲜血,继之啃噬他的骨肉,在茫茫大森林里生存下来……

沉闷的枪声是在黄昏时响起的。枪声惊飞落巢的鸟雀,显得悲戚而久远……这是大森林里最后一声枪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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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仅有余温点评:

凄凉悲壮的故事,大山的儿女最终生命也回归于大山。
问好了作者:)